“一起?”
那两个字,比监控设备的嗡鸣声更清晰地钻进凌蜜的耳朵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淡,却又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本就波澜未平的心湖里,再次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她的手指停在背包拉链上,指尖微微发凉。一起……吃外卖?在监控中心?和他?
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安珈清站在窗边,监控屏幕的冷光勾勒出他笔挺的身影轮廓,帽檐下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平静的、等待回应的姿态,不容错辨。
他是在邀请她……共进晚餐?在值班的间隙,在这个充满了电子设备气息、严肃而冰冷的监控中心?
这和上次胡同里的小店截然不同。那里是公共的、喧闹的、充满烟火气的。而这里,是他的工作领地,是严谨、秩序、甚至带着某种禁忌感的地方。
可偏偏是这样生硬的环境,这样一句平淡的问话,却比任何刻意的浪漫或暧昧,都更让她心跳失序。因为太过自然,自然到仿佛他们之间,本该如此。
凌蜜的喉咙动了动,干涩地挤出一点声音:“会不会……打扰你工作?”
“不会。”安珈清回答得很快,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值班室有桌子。盯着屏幕就行。”他的语气很平常,仿佛这只是一次最普通的工作餐安排。
他走到控制台前,拿起内线电话,拨了个简短的号码。“老李,帮我从门口老张那儿叫两份外卖,老样子,送到三楼监控中心。对,现在。”
挂了电话,他看向还僵在原地的凌蜜,用下巴点了点旁边一扇小门:“值班室在里面。有椅子。”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坐回主控台前的椅子上,目光重新投向那一整面墙的监控屏幕,神情恢复了工作时的专注和冷峻。仿佛刚才那个发出邀请的人不是他,或者那邀请本身,就和检查设备运行状态一样,只是值班流程的一部分。
凌蜜站在原地,看着他冷硬的侧影,又看看那扇虚掩的小门。心跳依然很快,脸颊也有些发烫,但一种奇异的、被接纳的感觉,悄然替代了最初的慌乱。
他没有给她太多纠结和退缩的时间,用最直接的方式,把选择摆在了她面前:留下,或者离开。
而她的脚,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朝着那扇小门,迈了过去。
值班室很小,只有一张简单的行军床,一张旧办公桌,两把折叠椅,一个饮水机。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灰尘、纸张和旧家具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一盏节能灯,光线白惨惨的。
凌蜜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把背包放在脚边。隔着薄薄的门板,能听到外面监控中心里,设备运行时极其轻微的、持续的嗡鸣声,还有安珈清偶尔敲击键盘或点击鼠标的清脆声响。
她坐在这片属于他的、私密的工作间隙的空间里,感觉有些不真实。这里没有胡同小店的喧闹和油腻,只有一种近乎肃穆的安静,和属于他的、无处不在的、冷冽而干净的气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凌蜜没有看手机,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着外面的动静,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却萦绕着一种奇异的安宁。
大约二十分钟后,外面传来敲门声,接着是开门和简短的对话声。很快,安珈清提着一个印着“老北京小吃”字样的塑料袋,推门走了进来。
塑料袋放在旧办公桌上,发出窸窣的声响。他从里面拿出两个一次性餐盒,两双筷子,又拿出两个碗——依旧是那家店的粗瓷碗,装着豆汁儿。还有一小袋焦圈和咸菜丝,以及两个门钉肉饼。
食物的香味,朴实而霸道地,瞬间充满了这间简陋的小屋。
“条件有限。”安珈清把一份餐盒和筷子推到她面前,自己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摘下了警帽,放在桌角。帽檐压过的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却更添了几分真实感。
“很好了,谢谢安警官。”凌蜜低声说,拿起筷子。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塑料筷身,也触碰到他刚刚推过来时,手指无意间擦过的、桌面残留的一点温热。
安珈清没再说话,打开自己那份餐盒,里面是简单的西红柿鸡蛋盖饭。他低头吃了起来,动作很快,却不显粗鲁,带着一种军人式的利落。
凌蜜也打开自己的餐盒,是鱼香肉丝盖饭。热气混着香气蒸腾上来,让她空荡荡的胃轻轻蠕动了一下。她夹起一筷子送进嘴里,味道普通,却热腾腾的,带着家常的踏实感。
两人就这样,在狭窄的值班室里,就着白惨惨的灯光,沉默地吃着外卖。只有筷子偶尔碰到餐盒边缘的轻响,和细微的咀嚼声。
空气很安静,却不再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和谐。像是两个都很疲惫的人,在某个短暂的休憩间隙,分享一顿最简单的食物,无需言语,只是安静地补充能量。
凌蜜小口吃着饭,目光偶尔掠过对面的安珈清。他吃得很专注,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监控屏幕的冷光偶尔透过门缝,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道极淡的蓝影。
“今天……忙吗?”她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安珈清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咽下嘴里的食物。“还好。常规巡查,处理了两个纠纷。”他顿了顿,补充道,“比上次安静。”
他指的是上次门口那场冲突。凌蜜想起他手上的伤,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他放在桌边的右手。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那就好。”她小声说。
安珈清“嗯”了一声,夹起一筷子米饭,忽然问:“你们做销售,经常加班到这个点?”
凌蜜愣了一下,摇摇头:“看情况。有时候陪客户,或者赶方案,也会很晚。不过像这样……在别人值班室吃饭,倒是第一次。”她说完,自己先觉得有点好笑,嘴角弯了弯。
安珈清看着她嘴角那点细微的弧度,目光沉静。“第一次?”
“嗯。”凌蜜点头,又吃了一口饭,“以前加班,要么在公司凑合,要么回家点外卖。”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起眼看他,“安警官……你们值班,经常这样吃吗?”
“看情况。”安珈清用她刚才的话回答,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忙起来泡面,不忙就叫人送点。”他喝了口豆汁儿,“老张家的东西,实在。”
实在。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评价一份简单的外卖,却让凌蜜心里莫名地暖了一下。她想起胡同里那家小店,喧闹,油腻,却充满了活生生的气息。就像他这个人,外表冷硬,内里却有一种踏实的、不矫饰的“实在”。
“豆汁儿……好像没那么难喝了。”凌蜜也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小口。微酸微辣的味道,在寂静的值班室里,似乎也变得可以接受,甚至有了点特别的滋味。
“喝惯了就好。”安珈清说,语气平淡。
一顿简单的饭,在沉默与偶尔简短的对话中,很快吃完了。安珈清收拾了餐盒垃圾,装回塑料袋,打了个结,放在门边。又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
“谢谢。”凌蜜捧着温热的一次性水杯,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安珈清重新在她对面坐下,没有戴回帽子,额前的碎发随意地散着,少了几分执勤时的威严,多了些居家的随意。他的目光落在她捧着水杯的手上,停顿了一瞬。
“上次,”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我说的话。”
凌蜜的心猛地一紧,手指下意识地收拢,杯壁的热度烫得她指尖微痛。她抬起头,惶然地看向他。
安珈清的目光与她对上,深邃,平静,没有逼迫,却也不容闪躲。
“让你为难了?”他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
凌蜜的脸“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她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那晚路灯下的话,像一道无形的沟壑,横在她心里,让她这些天坐立不安。此刻被他这么直白地问出来,她只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
她张了张嘴,想说“没有”,想说“我理解你的意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细微的、带着点委屈和不知所措的:“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心里那团乱麻,究竟该如何梳理。
安珈清看着她瞬间涨红的脸,和眼底那层迅速积聚的、湿漉漉的茫然。女孩咬着下唇,努力想维持镇定,却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像个迷了路、又倔强地不肯承认的小动物。
他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那点坚硬的外壳,裂开了一道细不可察的缝隙。
他沉默了几秒,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了桌面上那圈因为放置过热餐盒而留下的、淡淡的水渍痕迹上。
“凌蜜。”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质感。
凌蜜的心跳随着这声呼唤,漏跳了一拍,屏住呼吸。
“警察的工作,”他慢慢地说,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解释,“很多时候,没时间,也没必要,绕弯子。”
他抬起眼,重新看向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还有某种她从未见过的、坦诚而直接的东西。
“我看得出来。”他说,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像解剖刀划过皮肤,精准地剖开所有伪装,“你那些‘偶遇’,那些‘工作借口’。”
凌蜜的脸颊烧得快要滴血,羞耻感排山倒海般涌来,让她几乎想立刻夺门而逃。她垂下头,不敢再看他,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我不擅长猜。”安珈清继续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压在她狂跳的心上,“也没兴趣玩那些虚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给她消化和反应的时间。值班室里安静得能听到饮水机加热时极轻微的“咕噜”声。
然后,她听到他用那低沉平稳、却仿佛带着滚烫温度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所以,下次。”
“如果真的想找我。”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低垂的发顶,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直接,褪去了所有职业的疏离和惯常的冷淡,只剩下一种近乎笨拙的、却无比坦诚的认真:
“不用找理由。”
“直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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