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在巷道的阴影里移动,像一道无声的鬼影。
他的脚踩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间,避开积水,避开碎石,每一步都精确地落在最安静的位置。这是观察力赋予的本能——不需要思考,身体自然知道如何与环境融为一体。
身后,陆家药铺的火光将半条街映成橘红色。呼喊声、泼水声、木头断裂声混杂在一起,但在陆离耳中,这些声音渐渐远去。他的听觉聚焦在两个点上——
东南方三十丈,茶肆后院,周掌柜正在对老婆低声说话:“……这火起得蹊跷……陆大夫怕是……”
西北方五十丈,街角阴影里,两个黑衣人。一个呼吸沉稳,一个呼吸微乱。他们在等待。
陆离贴在巷道的砖墙上,砖面冰冷潮湿。他侧过头,用一只眼睛观察街角。
两个黑衣人都是普通装束,换了深灰色的粗布衣,但站姿出卖了他们——背脊挺得太直,肩膀放松得不够自然,右手都下意识地贴着腰间。
那里有武器。
短刃?还是……符箓?
陆离的手探入怀中,握住那块灰色的石符。石符的温度比刚才更高了,像一块温玉,在掌心散发着持续的热量。
父亲的话在脑海中回响:“捏碎它,能伪装成最差灵根。”
现在捏吗?
不。
陆离松开了手。
捏碎的瞬间,必然会有能量波动。哪怕再微弱,对修士来说也可能像黑夜里的烛火。他必须离得更远,最好是……出城之后。
可是怎么出城?
城门早已关闭,守城的兵丁虽然只是凡人,但城墙上每隔五十步就有一座箭楼,夜里都有岗哨。翻墙?
陆离在脑海中调出青石城的地图——从小在这里长大,每一条巷子,每一段城墙,他都如指掌。
南城墙最矮,但靠近军营。
西城墙有排水渠,但出口太小,成人钻不过去。
东城墙……
他的目光落向东方。
东城墙第三座箭楼下方,有一处崩塌后修补的痕迹。三年前雨季,那段城墙塌了一丈多,后来用碎石和夯土草草补上。外表看起来平整,但内里的结构……
陆离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发亮。
观察力开始运转。
记忆中的画面浮现:修补后的那段城墙,表面夯土的颜色比周围深一些——说明含水量更高,质地更松。边缘有细微的裂缝,像蛛网一样延伸。
可以挖开。
但需要时间。
也需要工具。
陆离的目光转向巷道深处。那里堆放着几户人家的杂物——破木桶、旧竹筐、生锈的铁锹头。
铁锹头。
他悄无声息地移动过去,捡起那个生锈的锹头。没有木柄,只有铁的部分,约莫两斤重,边缘已经钝了,但够用。
“老张,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街角传来黑衣人的低声交谈。
陆离立刻静止,连呼吸都放缓到几乎停止。
“风声吧。”另一个声音回答,带着不耐烦,“这鬼差事,要在这守到什么时候?”
“等火灭了,进去翻一遍。阁主要的是确定那小子死了。”
“要我说,肯定烧成炭了。那么大——”
话没说完,突然传来一声闷哼。
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陆离的瞳孔收缩。
发生了什么?
他小心地探头看去。
街角的阴影里,只剩下一个黑衣人站着。另一个躺在地上,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站着的黑衣人弯腰,从同伴怀里摸出什么东西,塞进自己袖中。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陆离藏身的巷道方向。
月光照在他脸上。
是那个声音嘶哑的黑衣人——去而复返的老大。
陆离的心脏几乎停跳。
他没有犹豫,转身就跑!
不是沿着巷道跑,而是冲向旁边的院墙,手脚并用,抓住墙头的瓦片,翻身而上!动作笨拙但有效,瓦片被踩碎了两块,发出“咔嚓”的脆响。
“小老鼠……”
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近。
陆离没有回头。他在屋顶上奔跑,赤脚踩在瓦片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下面的街道开始骚动,有人推开窗户探出头:“谁在上面!”
一支袖箭破空而来。
陆离低头,箭矢擦着后脑飞过,钉在前方的屋脊上,尾羽还在颤抖。
他改变方向,从屋顶跳下,落进另一条巷道。膝盖一阵剧痛——落地太猛了。但他立刻爬起来,继续跑。
身后,黑衣人不紧不慢地跟着。
像猫捉老鼠。
陆离明白对方的意图——不是在追,是在驱赶。要把他赶出藏身地,赶向某个预设的陷阱。
他必须反击。
不能这样被动。
巷道前方是个三岔口。左边通向主街,右边通向死胡同,中间……
陆离冲向中间那条。窄,暗,两侧都是高墙。跑出十几步后,他突然停住,转身,将手中的铁锹头狠狠砸向身后的墙壁!
“铛!”
金属碰撞石墙的声音在巷道里回荡。
然后,他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不是继续跑,而是手脚并用,开始爬墙。
不是往上爬,而是横向爬。
手指扣进砖缝,脚尖踩住凸起,身体紧贴墙面,像壁虎一样横向移动。这是他从观察蚂蚁爬墙时学来的技巧——重心紧贴支撑面,减少暴露。
爬到巷道中段时,他停住了。
屏息。
等待。
三息之后,黑衣人出现在巷道口。
他没有立刻进来,而是站在口子上观察。月光照不到巷道深处,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聪明。”嘶哑的声音带着赞赏,“知道利用地形。”
黑衣人迈步走进巷道。
一步,两步。
陆离悬在墙上,一动不动。他的位置在黑衣人上方一丈处,正好是视线的死角。
黑衣人走到巷道中段,停下,侧耳倾听。
陆离松开了左手。
只有左手。
身体的重心瞬间转移到右脚脚尖,整个人像钟摆一样荡起!但右手和左脚还扣在墙上,所以不是坠落,而是……
旋转。
借着旋转的力道,他松开右手,身体在空中扭转半圈,双腿狠狠踹向黑衣人的后背!
“砰!”
这一脚结结实实踢中了。
但触感不对——不像是踢在血肉上,更像是踢在铁板上。黑衣人只是向前踉跄了一步,就稳住了身形。
他缓缓转过身。
月光下,陆离看到对方胸口的衣服下,隐约有金属的反光。
护心镜?
不,是更贴身的东西。甲胄?还是……
“好小子。”黑衣人笑了,笑声更嘶哑了,“还会偷袭。陆长风教你的?”
陆离落地,后退两步,摆出戒备的姿势。
但他心里清楚——没用。
凡人对修士,偷袭得手已经是极限。那一脚他用了全力,对方却连晃都没晃几下。
“不过,游戏该结束了。”黑衣人抬起手,掌心开始凝聚淡淡的白光。
灵力外放。
炼气中期的标志。
陆离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知道下一击自己绝对躲不开。但他没有闭眼,而是死死盯着对方的手,盯着那团越来越亮的光。
观察。
在光芒凝聚到最盛的瞬间——
陆离突然蹲下身,抓起地上的尘土,扬向黑衣人的眼睛!
同时,他转身,不是逃跑,而是冲向巷道尽头的墙壁!
黑衣人手一挥,尘土被无形的气劲吹散。他看着陆离冲向墙壁,嘴角勾起冷笑:“想撞墙自杀?倒也省事——”
话没说完,他看到了。
陆离没有撞墙。
他在墙壁前起跳,左脚踩在墙面上一块凸起的砖头上,借力反向跃起,右脚蹬在另一侧的墙上,身体在空中完成一个折返,竟然……跳回了巷道中段!
然后,他再次冲向黑衣人。
这一次,目标明确——对方腰间悬挂的令牌。
血爪令牌。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手,下意识地去护令牌。但陆离的手更快——不是去抓,而是用指尖在令牌边缘轻轻一划!
“嘶——”
皮肤被划破的声音。
不是陆离的手,而是黑衣人的手指。令牌边缘极其锋利,黑衣人护住令牌时,自己的手指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鲜血涌出,滴在令牌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青铜令牌上的血爪图案,突然亮了起来!暗红色的光芒像活物一样流动,从爪尖一直蔓延到爪根。
黑衣人脸色大变:“你——!”
他想说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令牌开始发烫,表面的光芒越来越盛。然后,一股阴冷的气息从令牌中涌出,像无数根冰针,刺向黑衣人握令牌的手!
“啊——!”
黑衣人惨叫一声,松开令牌。
令牌掉在地上,但光芒不减反增。血爪图案像是要脱离青铜表面,在空中凝结成虚影。
陆离没有去看令牌。
他在黑衣人松手的瞬间,已经转身冲向巷道口。
身后传来黑衣人痛苦的嘶吼,还有某种……咀嚼声?像是有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什么东西。
陆离没有回头。
他冲出巷道,左转,继续奔跑。
这次,身后没有追来的脚步声。
一直跑到城东的城墙下,他才敢停下,靠在墙根大口喘息。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肺里火辣辣地疼,喉咙全是血腥味。左脚的脚踝刚才扭了一下,现在肿得像馒头。
但他活下来了。
陆离抬起头,看向城墙。
第三座箭楼就在前方二十丈外。箭楼上挂着一盏昏黄的风灯,守夜的兵丁抱着长枪,靠在垛口上打盹。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向那个方向移动。
不是直线,而是借着墙根的阴影,一段段潜行。每移动十步就停下来,观察,倾听。
城墙修补的痕迹就在眼前了。
陆离蹲下身,用手触摸那处夯土。果然,质地松散,指尖能轻易抠下碎块。
他拿出铁锹头,开始挖掘。
动作很轻,很慢。每一铲下去,只挖下一小块土,几乎没有声音。挖下的土就堆在脚边,没有扬洒。
半刻钟后,墙上挖出一个浅坑。
还不够深。
陆离继续。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但他不敢擦,怕手上的泥土弄进眼睛里更麻烦。
身后远处,突然传来骚动声。
是南边的街道。火光,呼喊,还有……马蹄声?
陆离的动作顿住了。
他侧耳倾听。
“全城搜捕!有逃犯!”
“各家各户,开门查验!”
是衙门的人。但喊话的声音里,混着一种奇怪的腔调——不是本地口音,更硬,更冷。
黑衣人叫来了官府。
或者说,血爪阁控制了官府。
陆离的手握紧了铁锹头。指甲再次掐进掌心,但这次不是紧张,而是……愤怒。
父亲死了。
家没了。
现在,连这座从小长大的城,也要成为囚笼?
不。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石符。
灰色的表面,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那些粗糙的纹路,此刻看起来像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星空的轨迹。
捏碎它。
捏碎它,就能伪装灵根,就能混进青云门,就能活下去,就能……
报仇。
陆离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但他没有捏。
而是将石符重新塞回怀里,继续挖掘。
动作更快了,但依然安静。铁锹头像一只沉默的鼹鼠,一点点啃噬着夯土。
又过了半刻钟。
城墙被挖穿了。
不是完全穿透,而是一个勉强能容纳身体通过的洞口。外面就是城郊的荒野,夜风从洞口灌进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自由的气息。
陆离没有立刻钻出去。
他退后几步,看向来时的方向。
青石城沉睡在夜色中,只有陆家药铺的方向还有火光在闪烁,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着他十六年的人生。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石符。
另一样,是半块玉佩——母亲留下的遗物,父亲一直让他贴身戴着。
陆离将玉佩握在手心,贴在心口。
“爹,娘。”
他低声说。
没有流泪。眼睛干涩得像沙漠。
“我会活下去。”
“我会查清楚一切。”
“我会……”
他顿了顿,没有说出那个字。
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然后,他转身,钻进了城墙的洞口。
洞口很窄,夯土的碎屑刮擦着身体,衣服被撕开好几道口子。但他没有停,一点点向外蠕动。
就在身体即将完全钻出的瞬间——
“找到他了!”
远处传来呼喊。
是城墙上的兵丁醒了,发现了墙根的土堆。
陆离猛地一蹬,整个人从洞口扑了出去,滚落在城墙外的草地上。
箭矢破空而来。
“嗖!嗖!”
两支箭钉在他刚才的位置,箭尾还在颤抖。
陆离爬起来,开始狂奔。
不是直线跑,而是之字形,借着夜色和草丛的掩护。箭楼上的兵丁又射了几箭,但都偏了。
跑出百丈后,他回头看了一眼。
青石城的城墙在夜色中像一条黑色的巨蟒,蜿蜒盘踞。城墙上的火把在移动,追兵应该已经出城了。
他继续跑。
没有方向,只是远离。
一直跑到一条小河边,体力彻底耗尽,才一头栽倒在河滩上。
冰冷的河水漫过半边身体,他不想动。
就这样躺着,看天上的星星。
北方的天空,北斗七星清晰可见。父亲教过他认星,说那是“指引方向的勺子”。
方向……
陆离的手缓缓抬起,伸向北方。
黑风崖。
三百里。
他的目光又转向东方。
青云门。
更远,但……是唯一的路。
怀里的石符又开始发烫。
陆离终于将它掏出来,握在手心。
灰色的石头,在星光下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父亲用生命换来的东西,绝不普通。
他坐起身,盘腿。
然后,双手合握石符,用力——
“咔嚓。”
很轻的碎裂声。
石符裂开了。
但不是碎成粉末,而是裂成七块大小不一的碎片。每一块碎片都开始发光,光芒是灰色的,像雾,像烟。
灰色的光从指缝间溢出,蔓延到手臂,到肩膀,到全身。
陆离感觉到一股冰凉的能量涌入体内,沿着经脉流动,最后汇聚在丹田。
然后,他看到了一—内视,一种本能的能力,在此刻觉醒了。
丹田里,那抹残缺的淡金色光芒,正在被灰色的雾气包裹、覆盖、伪装。金色的光芒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平静下来,隐匿在灰色的伪装之下。
最后,丹田里只剩下黯淡的五色光芒——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都有,但每一种都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五行杂灵根。
修仙界公认的废物资质。
陆离睁开眼。
他抬起手,运转那微弱的灵力——确实是五行杂灵根的感觉,灵气吸收效率低得可怜,运行滞涩。
完美的伪装。
但他能感觉到,在那灰色伪装之下,那抹淡金色的光芒还在,只是沉睡。
等待唤醒的时刻。
远处传来犬吠声。
追兵近了。
陆离站起身,将石符的碎片收进怀里——虽然碎了,但也许还有用。
他最后看了一眼青石城的方向。
然后,转身,走进东方的夜色。
脚步很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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