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晨光与药费
早上六点四十七分,何隐的生物钟准时将他唤醒。
出租屋不到二十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易衣柜,墙角堆着几箱方便面。墙上贴着一张东州市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马克笔画满了路线——那是他送外卖半年总结出的最优路径。
何隐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昨晚回来后他只睡了四个小时,凌晨三点还在整理一家小公司的账目报表——那是他接的私活,做一份能挣两百块。
左臂传来轻微的刺痛。
何隐掀开袖子,昨晚那道红痕已经变成了一条细细的紫红色淤青,像一条丑陋的虫子趴在皮肤上。他起身走到水池边,用冷水冲洗了一下,疼痛感减轻了些。
桌上放着一个相框,照片里是他和何欣。那是三年前拍的,在何欣确诊之前。照片上的女孩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搂着哥哥的脖子,背景是公园的樱花树。那时的何隐也年轻些,眼神里还没有现在这种挥之不去的疲惫。
何隐用手指擦去相框上的灰尘,然后开始换衣服。
他有两套“工作服”:一套是白衬衫加黑色西裤,用于白天的文员工作;另一套是深蓝色运动装,用于晚上的外卖。今天他穿上了白衬衫,仔细抚平袖口的褶皱——虽然衬衫已经洗得有些发白,领口也有磨损,但他总是保持整洁。
从衣柜最深处,何隐取出一个铁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叠叠整齐的钞票,有百元大钞,也有一元五角的零钱。他仔细数了一遍:
“三千八百四十二块五毛。”
距离医院要求的五千块预付款,还差一千一百五十七块五。
何隐把数好的钱装进一个信封,在信封上写下“何欣医药费,9月15日”,然后放进背包夹层。剩下的零钱他重新放回铁盒子——那是这个月剩下的生活费。
手机震动了一下。
何隐点开,是银行发来的短信:“您尾号3476的账户于9月15日06:51转入工资2,800元(税前)。”
然后是第二条短信:“代扣社保及个人所得税共计487元。”
实际到手两千三百一十三块。
何隐面无表情地关掉短信,开始计算:房租八百,水电煤预估一百五,妹妹营养费六百,交通通讯费两百,自己生活费压缩到三百……能剩下两百六十三块存入医药费账户。
不够。
远远不够。
何欣下个阶段需要一种进口药,每月费用就要三千。医生昨天在电话里委婉地提醒,如果中断用药,前期治疗效果可能会打折扣。
何隐拉开抽屉,里面放着几张名片。有地下拳场的联系人,有高利贷中介,有夜总会招保镖的广告。这些都是他这几个月“偶然”收到的,每次他都礼貌地收下,然后放进抽屉最底层。
他的手指在其中一张名片上停留了几秒。
名片上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和两个字:“九爷”。
昨晚之前,何隐从来没想过真的联系这些人。但现在……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闹钟。七点整,该出发去医院了。
何隐收起思绪,背起背包,锁好门下楼。
—
东州市第一人民医院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何隐轻车熟路地穿过门诊大厅,坐上住院部的电梯。七点半的住院部已经苏醒,护士推着药品车在走廊里穿行,家属们拎着早餐匆匆赶往病房。
603病房,三床。
何欣正靠着枕头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晨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苍白的脸上,给皮肤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她看起来比照片上还要瘦弱,宽大的病号服像是挂在身上,手腕细得能看见骨头的轮廓。
“哥!”看到何隐,何欣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今天气色不错。”何隐走过去,把背包放在椅子上,从里面拿出一个保温盒,“刘叔让带给你的,他老婆熬的鸡汤。”
“刘叔真好。”何欣接过保温盒,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盯着何隐的脸看,“哥,你又熬夜了。”
“没有。”
“你黑眼圈都出来了。”
何隐下意识摸了摸眼下:“昨晚……账目有点复杂,多做了会儿。”
何欣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眼神太通透,让何隐有些招架不住。
“真的没事。”他转移话题,“医生早上来过了吗?”
“来过了,说我可以试着下床走几步。”何欣的声音轻快了些,“张护士说,如果恢复得好,月底也许能出院几天。”
出院几天。
何隐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出院几天,意味着要回家住,而那个出租屋的环境……
“那很好。”他说,声音平静,“到时候哥给你做好吃的。”
何欣笑了,低头打开保温盒。鸡汤的香气弥漫开来,给冰冷的病房添了一丝暖意。
何隐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汤,心里开始重新计算费用。出院的话需要买营养品,租房子要换大一点的,还得准备轮椅……
“哥,”何欣突然说,“要不我还是别出院了,在医院也挺好的。”
何隐抬起头。
何欣没有看他,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鸡汤:“反正就是几天嘛,跑来跑去也麻烦。而且医院的饭其实也没那么难吃……”
“何欣。”何隐打断她。
妹妹这才抬起头,眼睛里有些闪烁。
“钱的事情你别操心。”何隐说,语气不容置疑,“月底一定接你回家住几天,我保证。”
“可是——”
“没有可是。”何隐站起身,走到窗边,“你只需要好好恢复,其他事情交给我。”
窗外的城市正在苏醒,车流开始汇聚,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晨光。这个城市看起来光鲜亮丽,机会遍地,但对何隐这样的人来说,每一分钱都需要用汗水和时间来换取。
有时候甚至需要更多。
“何先生?”护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何隐转身,是负责何欣的张护士。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表情有些为难。
“张护士,早。”何隐走过去。
“早。”张护士看了看何欣,压低声音,“方便出来说一下吗?”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
张护士翻开文件夹:“何欣下周开始需要用新药,这是药单。国产替代药效果不太好,所以建议用进口的,就是这个。”
她指着一行字。何隐看到了药名,和后面的价格:3125元/月。
“另外,”张护士翻了一页,“何欣前期的治疗费用还有一些没结清,财务科刚才催了。加上预付款,总共是……”她顿了顿,“六千八百块。”
何隐看着那个数字,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很难,”张护士的语气柔和了些,“医院其实有减免政策,但何欣的情况不符合条件。不过我可以帮你申请分期,先交一部分……”
“不用了。”何隐说。
张护士愣了一下。
“今天下班前我会交齐。”何隐接过文件夹,仔细看了每一行数字,“全部。”
“何先生,这……”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何隐把文件夹还给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先去上班了,何欣麻烦您多照顾。”
说完,他转身回到病房。
何欣已经喝完了鸡汤,正看着窗外发呆。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哥要走了吗?”
“嗯,晚上再来看你。”何隐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好听医生和护士的话。”
“知道啦。”何欣抓住他的手,握了握,“哥也别太累。”
何隐点点头,背起背包。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何欣已经重新拿起书,晨光照在她瘦削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那一刻,何隐下定了决心。
—
上午九点,明诚广告公司。
何隐坐在格子间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的Excel表格。周围是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同事闲聊的碎片化对话。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打印纸的味道。
“小何,昨天让你整理的客户数据弄好了吗?”部门主管王经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何隐没有回头:“还有一半,下午两点前给您。”
“抓紧点,市场部催得紧。”王经理的脚步停在他身后,“对了,周五的团建活动你参加吧?每人交两百,去郊区农家乐。”
何隐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王经理,我那天可能有事……”
“公司活动,最好都参加。”王经理的语气不容商量,“增强团队凝聚力嘛。你看你,进公司半年了,还跟同事们不太熟。这样不好。”
旁边几个同事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何隐沉默了两秒:“好,我参加。”
“这就对了。”王经理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何隐重新看向屏幕,光标在一行行数据间跳动。他的大脑在并行处理多项任务:一边核对客户信息,一边计算自己现在的总资产,一边思考晚上送外卖的路线优化,一边……
一边想着那张名片。
“九爷”。
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在东州的地下世界里,“九爷”是个人物。不是最大的,但据说办事讲规矩,对手下人也大方。最重要的是,他控制着东州三分之一的地下拳场和赌局。
而何隐需要钱,需要快钱。
中午十二点,何隐没有去食堂,而是留在工位吃从家里带来的便当——昨晚的剩饭加热一下。他一边吃,一边用手机搜索“东州 私人保镖 短期”。
跳出几条信息,时薪在一百到三百不等。要求通常是退伍军人、有武术功底、身高一米八以上。
何隐身高一米七九,差一点。
他继续翻,看到一条:“急需临时安保人员,今晚八点,皇后酒吧,面议。联系人:刀疤强。”
刀疤强。
何隐记住了这个名字,然后关掉了网页。
下午三点,数据整理完成。何隐提前把文件发给了王经理,然后开始处理私活——一家小公司的季度财务报表。这项工作需要高度专注,但何隐做得很顺手。数字在他眼里不只是符号,它们会说话,会讲故事,会暴露问题。
就像现在,他看出这家公司有两笔账对不上,差额正好是五万块。不是大问题,可能是录入错误,也可能是……
何隐摇摇头,把发现的问题标注出来。客户付钱是让他做报表,不是让他查账。
五点半,下班铃响。
何隐关掉电脑,收拾东西。经过茶水间时,他听到里面传来王经理和几个老员工的对话:
“……年轻人不懂事,得多敲打敲打。”
“那何隐挺能忍的,上次让他加班到十点也没抱怨。”
“能忍是好事,但这种人往往心里憋着坏呢……”
何隐没有停留,径直走向电梯。
—
晚上七点,何隐换上了运动装,骑上电动车。
“您有新的外卖订单——”
手机不断响起提示音。何隐接了五单,都是顺路的。这是他半年总结出的经验:系统派单有规律,在特定时间、特定区域,可以接到最优化路线的一串订单。
今晚的雨停了,但街道还是湿的。路灯照亮积水面,反射出破碎的城市倒影。
何隐送完第四单,在等红灯时,看到了街对面的皇后酒吧。
霓虹灯招牌很显眼,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正在检查入场客人的邀请函。看起来今晚有私人派对。
刀疤强。
何隐看了一眼时间:七点四十二分。距离八点还有十八分钟。
绿灯亮起。
他拧动把手,电动车向前驶去——没有过马路,而是继续沿着原定路线前往下一个送餐点。
第八单送完时,已经八点二十。
何隐在路边停下,点开接单界面,犹豫了一下,然后打开了搜索记录,找到那个号码。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手机突然震动,来电显示是医院。
“喂?”
“何先生吗?我是张护士。”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急促,“何欣刚才下床练习走路时有点头晕,我们给她做了检查,血压有点低。可能需要加一些营养剂……”
“我马上过来。”何隐说。
“不用不用,已经稳定了。”张护士赶紧说,“就是跟您说一下,另外……财务科那边又催了,说如果今天不交部分费用,明天可能就得暂停一些非紧急用药。”
何隐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我知道了。一个小时内我会转账。”
挂断电话,他再次看向手机屏幕。
那个号码还在那里。
夜风吹过街道,带着初秋的凉意。何隐抬起头,看着城市璀璨的灯火。那些高楼大厦里,有人正在享受晚餐,有人在开会,有人在计划周末的旅行。
而他在街头,计算着妹妹的医药费,思考着要不要给一个叫“刀疤强”的人打电话。
最后,何隐没有拨号。
他关掉手机屏幕,重新骑上电动车,前往最后一个送餐地点。
但经过皇后酒吧时,他放慢了速度。
酒吧门口,一个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光头男人正在打电话,语气凶狠:“……我不管,人必须给我找齐!九爷说了,今晚不能出岔子!”
刀疤强。
何隐只看了一眼,就加速离开。
回到出租屋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何隐数了数今天的收入:白天工资剩余两百六十三,外卖打赏和平台奖励共一百八十七,私活预付款一百——总计五百五十块。
离六千八还很远。
他打开抽屉,拿出那个铁盒子,把今天的收入放进去。然后取出那张“九爷”的名片,在手指间翻转。
名片很简洁,只有号码和名字,用的是厚重的黑色卡纸,边缘烫金。这种质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到的。
何隐想起昨晚巷子里的那三个人,想起他们训练有素的动作,想起那把刀。
他也想起何欣在晨光中苍白的脸。
最后,他把名片放回抽屉,没有打电话。
但这一次,他没有把它放在最底层。
而是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
夜深了,何隐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窗外的城市永不眠,车流声隐隐传来。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漏进来的一点路灯的光。
明天。
明天是周五,要交团建的两百块。
明天是发薪日,但工资已经预支得差不多了。
明天医院财务科会正式下发欠费通知。
明天……
何隐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父亲对他说的话:“小隐,人这一生会面临很多选择。有些选择很容易,有些很难。但记住,无论选什么,都要想清楚代价。”
代价。
何隐想,他现在最付不起的,就是时间。
而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带着何欣的病情,带着医院的账单,带着这个城市夜晚所有的可能性与危险,向他逼近。
窗外的街道上,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停在巷子口。车里的人摇下车窗,看向何隐出租屋的方向,然后拿起手机:
“九爷,查到了。昨晚那个人叫何隐,26岁,有个生病的妹妹在医院。白天在广告公司做文员,晚上送外卖。背景很干净,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但什么?”
“但他昨晚出手的动作,不像是普通人。”
沉默片刻。
“继续观察。”九爷说,“如果他缺钱,就会来找我们的。这种人……最容易控制。”
电话挂断。
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驶离,融入夜色。
而何隐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是在黑暗中,一遍遍计算着数字,寻找着那个不需要付出太大代价的解决方案。
但在这个城市里,有些门一旦推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无论你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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