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嬷嬷的死,如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皇子府这潭表面平静的水面下,漾开了一圈圈隐秘的涟漪。
消息被严密封锁。张德全对外只说老嬷嬷是急病暴毙,草草收敛,连灵堂都没设,当天傍晚便用一领破席裹了,从后门悄悄运出府去。府中下人们私下议论了两日,见上头态度冷漠,也就渐渐噤声——在这深宅大院里,一条人命的消逝,有时还不如主子打碎一套茶具来得引人注目。
但沈清辞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连续三日,听雨轩的伙食明显精细了许多。小厨房送来的汤药不再有异味,连平日负责洒扫的丫鬟都换成了眼生的新人,个个低眉顺目,手脚麻利得过分。张德全再未亲自露面,只每日遣不同的人来问安,话术都一样:“娘娘可好?可有什么需要?”
周到,恭敬,却也疏离得令人心惊。
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也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冷战。萧承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知道了她的发现,容忍了她的挑衅,但这容忍是有限度的。刘嬷嬷的死是划下的第一条线,越过这条线,下一个躺在草席上的,就不会只是一个老嬷嬷了。
沈清辞对此的回应,是沉默。
她真的“静养”起来。每日只在听雨轩内活动,看看书,抄抄经,偶尔在庭院中散步,但绝不踏出月洞门半步。连半夏要出府办事,她都一一驳回,只说:“不急,再等等。”
她在等一个时机。
也在等一个人。
第四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场细雨不期而至。
雨丝细密,如烟如雾,将整个皇子府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庭院里的海棠花经了这几日的晴日,本已重新绽出几朵新苞,此刻被雨一打,又有些蔫蔫的,花瓣上挂满水珠,颤巍巍的,仿佛随时会坠落。
沈清辞起得比平日更早。她披了一件藕荷色薄绸披风,独自站在廊下看雨。雨声淅沥,打在瓦片上,打在树叶上,打在青石板上,汇成一片绵密而温柔的声响,掩盖了这深宅里所有不该被听见的声音。
“娘娘。”半夏从内室出来,手中捧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晨间寒凉,您当心身子。”
沈清辞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器传来的温热:“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回娘娘,四月十七。”半夏轻声答,“距离赵大人入宫面圣,还有两日。”
两日。
沈清辞抿了一口茶。茶水滚烫,带着清苦的回甘,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她望向雨幕深处,目光似乎要穿透这重重屋宇,看到城南那间小小的义庄,看到那个名叫秦岳的仵作。
“半夏,”她忽然开口,“前几日让你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吗?”
半夏一怔,随即压低声音:“奴婢这几日虽未出府,但托了浆洗房的一个婆子打听。她说……城南宋家巷确实有位姓秦的仵作,约莫三十上下,性子孤僻,不大与人来往。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婆子说,秦仵作前日接了一桩活计,是城南永宁坊一户姓陈的人家,死了个老仆。按规矩,今日该去验尸入殓了。”
沈清辞的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永宁坊……离慈恩寺可远?”
“不远,只隔两条街。”半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娘娘是想……”
“备车。”沈清辞放下茶盏,转身往内室走去,“就说本宫梦中得母亲托付,要去慈恩寺还愿。今日雨大,不必声张,轻车简从即可。”
“可是娘娘,张总管那边……”
“他若问起,”沈清辞在妆台前坐下,从匣中取出那支素银簪子,“就说本宫心中不安,非去不可。他若要拦——”
她对着铜镜,将簪子缓缓插入发髻,动作优雅从容,眼神却冰冷如刃:“那就让他拦。”
辰时二刻,一辆青幔小车悄然驶出皇子府侧门。
雨势未歇,街道上行人稀少,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辘辘声。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仆,半夏坐在车辕旁,沈清辞独自坐在车内,帘幕低垂,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她没有带护卫。这是冒险,但她必须冒这个险——在萧承和张德全的严密监视下,任何大规模的异动都会引起警觉。反倒是这样轻车简从,看似任性而为的出府,更符合一个“受惊过度、心神不宁”的皇子妃该有的行为。
慈恩寺很快到了。
因着雨天,寺中香客寥寥。知客僧认得她,恭敬地将她引至大雄宝殿。沈清辞在佛前上了香,捐了香油钱,又请了一卷新抄的《金刚经》,整个过程从容不迫,任谁看了都是一位诚心礼佛的贵妇人。
“本宫想在后园静坐片刻,”她对知客僧道,“不必相陪。”
“娘娘请自便。”
沈清辞带着半夏,沿着熟悉的小径往后园走去。雨中的寺院别有一番清寂,古木参天,翠色欲滴,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空灵的脆响。走到那处侧门时,沈清辞停下脚步。
“你在此等候,”她对半夏说,“若有人问起,就说本宫去寻方丈讨教佛法了。”
“娘娘……”半夏抓住她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
“放心。”沈清辞拍拍她的手,转身推开侧门,步入那条幽深的小巷。
巷中无人。雨水顺着两侧高墙淌下,在墙角汇成细细的水流。沈清辞提起裙摆,快步往前走。她没有去漱玉阁——那太显眼,也太危险。今日她的目的地,是两条街外的永宁坊。
雨越下越大。
当她赶到永宁坊时,身上披风的下摆已经湿透,沉甸甸地贴在腿上。坊内多是平民住户,青瓦灰墙,巷道狭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烟火气。陈家的宅子很好找——门口挂着白幡,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哭声。
沈清辞没有进去。
她在巷口对面的一间茶棚里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茶棚老板是个跛脚老汉,见她衣着不俗却孤身一人,不免多看了两眼,但终究没说什么,默默上了茶便缩回灶台后打盹去了。
雨棚破旧,滴滴答答地漏着水。沈清辞也不在意,只静静望着陈家门口。茶很涩,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她却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仿佛在品什么琼浆玉液。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陈家的门开了。
一个身着灰布短打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约莫三十上下,身形瘦削却挺拔,肩上挎着一只陈旧的本箱,箱角已经磨得发白。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却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清亮锐利——那是一双见过太多死亡、却依然保持清明的眼睛。
秦岳。
沈清辞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他。
她没有立即上前,而是看着他向巷口走来。他的步子很稳,即使在湿滑的石板路上也不见踉跄,左手习惯性地按在腰侧——那里鼓鼓囊囊的,应该是常年随身携带的工具。
就在秦岳即将走过茶棚时,沈清辞忽然开口:“秦仵作留步。”
秦岳的脚步顿了顿,侧头看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没有任何惊讶或慌乱,只有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警惕:“夫人认得我?”
“不认得,但猜得出。”沈清辞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是那枚从刘嬷嬷手中得来的银哨,哨身上那个“张”字清晰可见。
秦岳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走近两步,却没有碰那枚银哨,只问:“夫人何意?”
“想请秦仵作看一样东西。”沈清辞又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上面是她凭记忆画下的刘嬷嬷脖颈伤痕的图样,比例精准,细节清晰,甚至连指甲留下的半月形破损都标注了出来。
秦岳接过纸,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这不是外行人能画出来的图。线条精准,标注专业,对伤口的形态、位置、深浅的判断,都显示出绘制者对人体结构和损伤机理的深刻理解。
“这是……”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沈清辞。
“四日前,皇子府死了一个老嬷嬷。”沈清辞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对外说是突发心疾,实际是被人扼颈而死。伤痕与图上一致,施力点在甲状软骨上方,拇指与四指压迫痕迹分明,左侧有半月形指甲破损——与仵作手册中记载的‘前位扼颈,右手施力,施力者拇指指甲有破损’的特征完全吻合。”
秦岳的手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激动。他死死盯着那张图,又看向沈清辞:“夫人……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想知道真相的人。”沈清辞迎上他的目光,“也一个……可能与秦仵作有共同目标的人。”
雨声渐急,敲打着茶棚破旧的油布顶棚,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秦岳沉默了很久。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图,又看看桌上那枚银哨,最后缓缓开口:“家父秦远山,十五年前死于北境。官方的说法是战死,但尸首从未运回,追赠的校尉衔,也不过是块遮羞布。”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三年前,我还在京兆府当差,因为追查一桩旧案——一桩与北境军饷有关的旧案——遭人构陷,被贬为仵作。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有些真相,不是查不出来,而是不能查出来。”
沈清辞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夫人今日来找我,”秦岳抬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想必不是偶然。您知道家父的事,知道我在查什么,甚至可能……知道更多我不知道的事。”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沈清辞诚实地说,“但我手上有一些你可能感兴趣的东西。”
她从怀中取出一份抄录——是林仲景簿册中关于秦远山的那一页,还有她自己根据母亲手札整理出的线索。纸张已经有些皱,墨迹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晕开。
秦岳接过,只看了几行,呼吸就急促起来。他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这些……这些您是从哪里得来的?”
“从哪里得来的不重要。”沈清辞伸手,轻轻按在那页纸上,“重要的是,秦仵作想不想知道真正的答案?想不想知道,十五年前北境那场‘大捷’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想不想知道,令尊究竟是怎么死的?”
雨水顺着棚檐流下,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茶棚里很安静,只有灶台上水壶烧开的滋滋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哭声。
良久,秦岳缓缓折起那页纸,放入怀中。他的动作很慢,很郑重,仿佛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
“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意味着承诺,意味着同盟,也意味着……踏入一场可能万劫不复的局。
沈清辞看着他清瘦却挺直的身影,看着他那双见过太多死亡、却依然清澈的眼睛,缓缓开口:“两日后,户部侍郎赵元启将入宫面圣。在那之前,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验一具尸体。”沈清辞的声音压得更低,“不是刘嬷嬷,是另一个……可能很快就会死的人。”
秦岳的眉头微皱:“谁?”
“现在还不能说。”沈清辞从袖中取出一枚木簪——正是苏娘子给她的那支,“但如果这个人真的死了,我需要你在第一时间验尸,留下详细的验状,尤其是……脖颈处的伤痕。”
她将木簪递过去:“到时候,会有人带着同样的木簪去找你。见到此物,你便知道是我的人。”
秦岳接过木簪,仔细看了看,收入怀中:“我明白了。”
“还有,”沈清辞站起身,从钱袋中取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这几日,秦仵作最好告个假,离开京城一段时间——去哪里都行,但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离开了。”
秦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有人会对我下手?”
“不一定,但防患于未然。”沈清辞戴上披风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秦仵作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秦岳点头,忽然问:“最后一个问题——夫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了真相?还是为了……报仇?”
沈清辞在棚檐下停住脚步。雨水在她面前织成密密的帘幕,将巷子那头陈家的白幡模糊成一片惨淡的影子。
她沉默片刻,轻声回答:“也许都有。但最重要的——”
她回头,看向秦岳,眼中映着雨水的冷光:“是为了让该死的人,死得其所;让该活的人,活得明白。”
说罢,她转身步入雨中,很快消失在巷口。
秦岳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手中的那张图被雨水打湿了一角,墨迹晕开,那个半月形的伤痕变得更加模糊,却也更加触目惊心。
灶台后的跛脚老汉不知何时醒了,嘟囔了一句:“这雨啊,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喽。”
秦岳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是啊,这雨停不了。
但总有人,要在雨中前行。
他紧了紧肩上的木箱,也转身走入雨幕,朝着与沈清辞相反的方向。
巷子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雨水,不停地下着。
冲刷着青石板,冲刷着白幡,冲刷着这座古城里,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
而在茶棚的角落里,那张沈清辞坐过的木凳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片月白色的丝绸碎片。
像是从什么人的披风上,不经意刮下来的。
在灰暗的雨景中,那一点素白,格外刺眼。
如同一个未完的注脚。
一个即将开始的故事。
一场……注定要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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