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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邯郸城在身后化作地平线上一抹浓烟时,青禾正趴在一条运粪草的牛车上。

车是往南去的,车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跛脚老农,姓陈,赵人,在城外有片薄田。秦军破城后大肆劫掠,连城外农户也不放过,陈老农怕被拉去充役或干脆砍了冒功,收拾了仅存的家当——一床破被、半袋糙米、几件农具——架着家里那头老黄牛,准备逃往南边的魏国故地。

青禾是在城北十里外的野地里遇上他的。当时她肩头伤口流血不止,意识模糊,倒在路旁水沟边。陈老农赶车经过,本不想多事,却看见她腰间露出一角医囊——那是青禾用旧衣改的小袋,装着应急草药。

“你……懂医?”陈老农蹲下身,声音沙哑。

青禾勉力点头。

老农沉默片刻,将她拖上牛车,用粪草遮掩。牛车慢,但稳,且臭,巡逻的秦卒嫌污秽,很少盘查。

就这样,青禾开始了南下的逃亡。

牛车吱呀呀地行在黄土道上。时值深秋,田野荒芜,路旁时而可见倒毙的尸首,被野狗乌鸦啃食。逃难的人流三五成群,皆面有菜色,眼神麻木。偶尔有秦军骑兵呼啸而过,扬起漫天尘土,人群便惊恐地伏低身子。

陈老农很少说话,只闷头赶车。夜里露宿野地,他会分给青禾半块粗饼,一竹筒凉水。青禾则用随身草药为他敷治腿上的旧疮——那是年轻时服役被鞭打留下的,常年溃烂。

敷药时,老农忽然问:“你是赵人?”

青禾顿了顿:“算是。”

“从邯郸城里逃出来的?”

“嗯。”

老农不再问,只望着北方邯郸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熄灭了。

三日后,他们渡过漳水,进入安阳地界。此地原属魏,十年前被秦攻占,如今已是秦的东郡。关卡盘查松了些,但秦法严苛,流民若无“验”(身份证件)、无固定居所,仍可能被当作“闾左”(贫民)强征徭役。

陈老农在安阳城外有个远房表亲,是个铁匠。他打算去投奔,找条活路。

“你呢?”他问青禾。

“我……再往南走走。”青禾道。玉环的指引虽然微弱,但大致方向仍是向南。且她需要远离邯郸,远离可能追查白起旧部、追查古祭坛秘密的势力。

老农从怀里摸出两枚秦半两钱,塞给她:“拿着。世道乱,女子独行不易。”

青禾推辞,老农硬塞过来:“你治了我的腿,该谢的。”顿了顿,“若无处可去,往大梁(魏国旧都,今开封)那边走走。那边去年刚被秦军淹过城,死的人多,空屋子也多,藏身容易些。”

“谢老伯。”

分别那日清晨,雾气很重。老农架着牛车吱呀远去,背影渐隐于雾中。青禾站在路旁,握紧那两枚带着体温的铜钱。

她继续南行。

肩头的伤在缓慢愈合。长生者的体质让她免于感染,但疼痛依旧真实。她沿途采集草药,内服外敷,同时小心控制愈合速度——若好得太快,引人疑心。

路上她遇到几拨逃难的赵人,便混在其中,听他们交谈。

“听说了吗?赵王迁被俘了,正在押往咸阳的路上……”

“邯郸宫室珍宝,全被秦人搬空了。”

“何止珍宝!连典籍、礼器、还有那些会读书写字的文士,都被抓去咸阳了。说是要‘书同文’……”

“咱们赵国,算是亡了。”

亡国者的哀叹,在秋风里飘散。青禾默默听着,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三年河内生涯,她已见识过秦制的严酷与效率,对六国覆灭的必然,早有预感。

只是当听到“典籍礼器被搬空”时,她心中一动。赵室秘库中的那些古简,包括可能与长生相关的残卷,恐怕也已落入秦手。这或许能解释,为何司马靳、乃至咸阳方面,对“方术秘药”如此关注。

十日后,青禾抵达淇水。这条河是魏赵旧界,过了河,便是更广阔的中原腹地。

渡口边有秦军设卡,查验过往行人。青禾看见几个衣衫褴褛但面容斯文的男子被扣下,秦吏厉声喝问:“可识字?可通诗书?”

一人战战兢兢答:“略……略识几个字。”

“带走!”秦卒如狼似虎地将他拖走。

旁边有知情者低声议论:“这是抓去咸阳的。秦王有令,六国典籍、博士(学者),都要集中到咸阳,统一勘订。不从者,杀。”

“那岂不是……要把天下的书都收上去?”

“何止收书,听说还要烧书呢!凡不是秦史、不是农战医卜之书的,都要烧!”

青禾心中一沉。焚书……果然要来了吗?史书记载,秦始皇统一后焚书坑儒,但没想到在统一过程中,这种文化统制已开始萌芽。

她低下头,将背上竹篓里的药草整理得更凌乱些,扮作纯粹的农妇。轮到查验时,秦卒问她:“可识字?”

“不……不识字。”青禾怯生生答。

秦卒扫了她一眼,见她双手粗糙,面有菜色,便挥手放行。

渡过淇水,地势渐平。这里曾是魏国富庶之地,如今虽经战乱,但田野规划整齐,沟渠尚存,显见秦法治理已见成效。村落中偶见乡学,孩童在诵读,但读的不是《诗》《书》,而是秦律条文:“盗采人桑叶,赃不盈一钱,赀徭三旬……”

律法取代了诗书,功利取代了礼乐。青禾穿行其间,仿佛看见一个崭新而冰冷的时代,正从战争的废墟中拔地而起。

她继续向南。玉环的指引时强时弱,但大致方向始终指向东南。某夜宿于荒庙,她借着月光取出木牍地图细看。中原腹地有两个光点:一个在大梁附近,一个在更南的陈郢(楚国旧都,今淮阳)。大梁近些,且陈老农曾提及那里容易藏身。

她决定先去大梁。

十一月,她抵达白马津(今滑县)。此处是黄河重要渡口,车马辐辏,商旅云集。秦军在此设有大型辎重营地,源源不断的粮草兵械由此北运,支持对赵、燕的战事。

青禾在渡口附近寻了间破屋栖身,白日去市集帮工——替人搬运货物、清洗衣物、甚至帮屠户打下手处理牲口。工钱微薄,但能换些吃食。她小心避开官府耳目,也从不同事的杂役口中打听消息。

消息纷杂:秦王政已亲赴邯郸,处置赵地顽抗势力;燕国派荆轲刺秦失败,秦军即将攻燕;楚国虽未直接交战,但边境摩擦不断……

一日,她在码头搬运麻包时,听见两个秦军粮官交谈:

“……咸阳来的密令,要各郡暗中寻访通晓方术、医药、天文的异人,尤其关注体魄殊常、伤愈极速者。发现可疑,立即上报。”

“……这不死药的事儿,大王还真上心了?”

“何止上心!听说咸阳宫里养了几百方士,日夜炼丹。还派人去东海寻仙山……不过这些都是机密,你我心中有数就好。”

青禾背脊发凉。秦廷果然在搜寻长生者,或与长生相关的线索。她必须更加隐蔽。

当晚,她回到破屋,将木牍地图和所有可能与“异人”相关的物品——包括那卷从河内带出的医案简牍——仔细包裹,埋于屋后枯井下。只留玉环贴身戴着。

她决定在大梁暂时落脚,观望形势。

十二月初,青禾终于抵达大梁。

这座昔年魏国都城,曾以繁华富庶、文化鼎盛闻名天下。然而去年(公元前225年),秦将王贲引黄河水灌城,城墙崩塌,死者数十万。如今虽已过去一年,但城中依旧满目疮痍。坍塌的屋舍尚未清理,街道泥泞,空气中弥漫着水灾后的腐臭与悲凉。

青禾在城西南角找到一片半塌的里坊。这里地势较高,水淹时受损较轻,尚有少许人家居住。她租下一间废弃的灶房——原主人全家死于水患,房契不知所踪,里正便自作主张出租,收点小钱。

灶房低矮阴暗,但墙壁尚存,屋顶有破洞,她用茅草修补。又找来几块旧木板搭成床榻,砌了个简易土灶。安顿下来,她开始重操旧业。

她在坊市角落摆了个小摊,为人诊脉、抓药、处理外伤。招牌简陋,只挂块布,上书“医”字。起初无人问津,但渐渐有人试探——乱世之中,伤痛疾病太多,正规医者要么被征召,要么逃散,民间缺医少药。

青禾收费低廉,甚至常以药草换食物、旧衣。她医术扎实,态度温和,不多言,不打听,很快在底层庶民中建立起口碑。人们称她“青娘”,不知其来历,只知她医术好,心善。

她借此收集信息。大梁曾是魏国文化中心,即便遭此大劫,仍有不少遗老遗少藏身市井。她从病患口中,听到许多前朝旧事、典籍散轶的线索。

一日,一位年老的书吏来看咳嗽,闲聊时叹道:“可惜啊,魏宫灵台的藏书,全被水泡烂了。那里头有不少上古秘卷,据说有三皇五帝时的遗文,还有方士们求仙访道的记录……”

灵台。青禾记下这个名字。

又一日,一个曾是魏宫侍卫的伤兵来治腿伤,低声说:“灌城那日,我亲眼看见几个方士模样的人,从灵台地下秘道抢运出几箱竹简,往南去了……后来听说,他们在芒砀山一带消失。”

芒砀山,在梁郡东南,毗邻楚地。

玉环在颈间微微发热。

青禾心中有了计较。但她不急于行动。大梁初定,秦法森严,贸然探寻前朝秘藏,风险太大。她需要时间,需要更稳妥的身份掩护。

机会在年关时到来。

大梁新任的秦吏县令许攸,是个务实之人。到任后首要之务是恢复民生、防治疫病——大水之后必有大疫,这是常识。他贴出告示,征召通晓医理者,组建“医坊”,巡治各乡。

青禾犹豫再三,决定应征。有了官办身份,行动会更方便,也更能接触官方信息。

考核在县寺进行。主考的是县丞和一名从咸阳调来的医官。考题并不艰深,无非望闻问切、常见病症方剂。青禾对答如流,甚至对水灾后可能爆发的痢疾、疟疾提出了系统的防治方案。

医官颇感惊讶:“你一女子,从何处学得这些?”

“少时随游方郎中学过,后来自己研读医书,又在乡间行医数年,略有心得。”青禾答得谨慎。

医官又问了几个疑难杂症的治法,青禾皆能应对。最终,她被录用了,任命为医坊“医工”,秩斗食,负责城西三个里的巡诊。

官职卑微,但有了合法身份。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查阅县寺收藏的医药典籍、户籍田亩档案,甚至偶尔能接触到上级下发的文书。

她谨慎地利用这些便利。医坊的工作她认真完成,每日背着药箱走街串巷,为贫民诊病送药,渐渐在坊间有了声望。同时,她悄悄收集关于灵台、关于芒砀山、关于各地“异人异事”的零星信息。

公元前227年春天,青禾在大梁度过了第一个安稳的时节。

她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河内郡时的节奏:白日行医,夜间整理医案,偶尔编写些简易的防疫手册。不同的是,她更加沉默,更加警惕,像一只蛰伏于落叶下的虫,静静观察着时代的变迁。

颈间的玉环,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微微发烫。她知道,那些散落各地的光点,那些与她同样“特殊”的存在,或许正散落在茫茫人海中。

而她,还需要更多时间,更多准备,才能踏上寻找他们的路途。

窗外,大梁城的春天来得迟。残雪未消,新芽已冒。

秦军又在北方打胜仗了。消息传来,燕国都城蓟被攻破,燕王喜逃往辽东。

天下统一的步伐,越来越快。

青禾坐在灶房的小窗前,就着天光研磨药草。

石臼转动,药香弥漫。

她低下头,继续手头的工作。

漫长的时光里,能做的无非如此:一日一日,活下去。

见证该见证的,记录该记录的。

然后,等待下一个转折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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