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 秋日来信

1985年9月3日，处暑刚过，秋意渐浓。陈钢在技术科办公室拆开一封来自省机械进出口公司的公函，函件内容让他眉头紧锁：

“致红星钢铁厂：贵厂供应的批号850815的40Cr齿轮钢，经我省机械厂热处理后，出现批量性硬度不均问题。该批钢材用于出口拖拉机变速箱齿轮制造，现已导致客户退货，初步估计损失达二十万元。请贵厂立即派员处理，并彻查质量原因……”

随函附寄的还有省机械厂的检测报告。陈钢快速翻阅，几个数据触目惊心：同一批钢材，硬度波动达到HRC5-8；淬透性带宽J9=8-12，超出标准要求的6-9；更严重的是，金相组织照片显示，带状组织达到3级，存在明显的成分偏析。

“把王师傅请来，还有冶炼、连铸、轧钢三个车间的主任。”陈钢放下电话，心情沉重。这是红星厂推行自动化生产以来，遭遇的最严重质量事故。

半小时后，小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陈钢把检测报告复印件分发给大家，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听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这是我们的钢？”连铸车间主任老赵首先打破沉默，”40Cr是我们最成熟的钢种，工艺再熟悉不过，怎么可能出这么大的偏差？”

“问题可能出在连铸环节。”冶炼车间刘主任指着金相照片，”这么明显的带状组织，说明连铸二冷控制有问题。”

“凭什么说是连铸的问题？”老赵立即反驳，”我们每炉都按工艺卡操作，二冷水量、拉速控制都在标准范围内。”

轧钢车间钱主任插话：”我看是加热温度不均导致的。上月2号加热炉炉筋管漏水，会不会影响加热均匀性？”

会议开了两小时，各车间都在为自己辩解，问题根源依然模糊。陈钢制止了无休止的争论：”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查明原因，挽回信誉。”

他当即决定组成质量调查组，自己任组长，各车间技术主任参加。调查组第二天就进驻省机械厂，实地查看问题零件。

二、 现场诊断

9月5日清晨，调查组来到省机械厂热处理车间。车间主任带着他们走到一排报废的齿轮前，随手拿起一个：”你看，同一个齿轮，齿顶硬度HRC58，齿根只有HRC50。这样的齿轮装上拖拉机，跑不到五百小时就得打齿。”

陈钢仔细查看齿轮的失效部位，断裂面呈现典型的疲劳裂纹特征，裂纹源区有明显的夹杂物。

“我们要看一下热处理工艺。”陈钢说。

热处理工艺记录显示，机械厂完全按标准工艺操作：预热550℃保温1小时，升温至860℃保温1.5小时，油淬，200℃回火2小时。工艺没有问题。

“问题应该出在材料上。”王师傅判断。

他们取样带回厂里分析。红星厂实验室内，气氛凝重。光谱分析显示，问题批次的碳含量波动达到0.08%，远超内控标准0.05%；淬透性试样的端淬曲线散乱，同一炉钢的J9值最大相差4。

“这是成分偏析。”陈钢指着端淬试样，”连铸坯心部成分不均，导致淬透性波动。”

进一步追溯生产记录，发现问题批次在生产当天，2号连铸机二冷系统曾发生故障，维修2小时后恢复生产。而问题钢坯正是故障修复后浇注的第一炉。

“故障修复后，设备状态不稳定，操作工为保产量，提高了拉速。”老赵承认，”但拉速只超了0.1米/分钟，没想到影响这么大。”

“质量隐患往往就藏在这’一点点’的偏差里。”陈钢严肃地说。

三、 质量月启动

9月8日，厂党委召开紧急会议。李副厂长通报了质量事故的初步调查结果和可能造成的损失，会议室一片寂静。

“同志们，”李厂长沉重地说，”这次事故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这两年我们搞技改、上自动化，产量上去了，效益提高了，但质量意识淡薄了。认为有了自动控制，质量自然就好了。这个思想很危险！”

陈钢汇报了调查组的建议：”我认为，需要在全厂开展一次’质量月’活动，彻底整顿质量管理和质量意识。”

“具体怎么搞？”党委书记问。

“分三步走。”陈钢展开方案，”第一步，质量警示教育，用这次事故教育全体职工；第二步，全面质量排查，各车间自查自改；第三步，建立长效机制，推行全面质量管理。”

9月10日，红星厂建厂史上第一个”质量月”启动。厂区挂满横幅：”质量是企业的生命”，”今天的质量就是明天的市场”，”第一次就把事情做对”。广播站每天播放质量知识，黑板报刊登质量案例。

但活动开展并不顺利。9月12日，陈钢到连铸车间检查，发现操作工小李正对着操作手册打瞌睡。

“小李，操作规程看了吗？”

“陈工，这些条条框框太多了。”小李揉揉眼睛，”我们每天按按钮、看屏幕，设备自动控制，能出什么大问题？”

在轧钢车间，加热炉操作工老钱说得更直接：”我们按工艺卡操作，温度控制有自动化系统，质量出了问题，应该是设备的问题，找我们操作工有什么用？”

陈钢意识到，比技术问题更难的，是观念问题。

四、 工艺大核查

9月15日，陈钢决定改变策略。他组织各车间技术骨干，成立工艺核查组，对全厂工艺规程进行全面梳理。

核查组发现的问题令人震惊：全厂正在使用的工艺卡片有127份，其中43份是五年前制定的，从未更新；21份卡片上的工艺参数与实际操作不符；还有8份卡片字迹模糊，关键参数难以辨认。

“这就是我们天天挂在嘴边的’按工艺操作’。”陈钢在质量分析会上展示这些卡片，”工艺卡片本身就不规范，如何保证操作规范？”

最典型的是LF炉精炼工艺卡。卡片上规定的钙处理时间是”出钢前5-10分钟”，温度控制范围是”1650±20℃”。如此宽泛的范围，不同操作工理解不同，执行效果差异很大。

“必须细化工艺标准。”陈钢提出，”每个关键参数都要有明确的值，而不是一个范围。比如钙处理时间，要根据钢种、重量精确计算，不能凭经验估计。”

王师傅质疑：”生产条件千变万化，规定太死会束缚工人手脚。”

“标准化不是僵化。”陈钢解释，”我们要规定的是基准值，同时制定调整规则。比如基准钙处理时间8分钟，但如果温度低于1640℃，延长到10分钟；如果硫含量高于0.015%，延长到12分钟。有规则可循，才是科学管理。”

核查组用两周时间，对全厂工艺规程进行了全面修订。新规程最大的变化是”量化”和”可追溯”。每个参数都有明确标准，每次调整都要记录原因。规程装订成册，印发到每个班组。

五、 标准操作法

工艺规程修订后，陈钢又推动制定”标准操作法”。这不是简单的操作规程，而是融合了优秀操作工经验的标准化作业流程。

“为什么同样一套设备，不同的人操作，效果不一样？”陈钢在培训会上说，”因为好的操作工掌握了设备运行的’诀窍’。我们要把这些’诀窍’变成标准，让每个人都成为优秀操作工。”

他首先在连铸车间试点。陈梅花了三天时间，观察记录优秀操作工小王的工作习惯，总结出”连铸开浇标准操作法”：

– 开浇前检查12个项目，从结晶器液位到冷却水压力；

– 开浇时先手动控制液位至80mm，再切换自动；

– 拉速达到稳定后，每5分钟检查一次振动参数；

– 交接班时，必须共同操作一炉钢，确保无缝衔接。

“这些都是细节，但细节决定成败。”陈梅解释，”比如手动控制液位，可以提前发现传感器偏差；定期检查振动参数，可以预防设备异常。”

标准操作法推行阻力很大。老工人马师傅直言：”我干了二十年连铸，闭着眼睛都能干。现在要按条条框框来，太死板！”

转变发生在一次夜班。马师傅当班时，2号连铸机结晶器液位突然波动，他按老经验调整拉速，结果液位波动加剧，差点断浇。紧急情况下，他想起标准操作法中的应急处理步骤：先稳定拉速，检查水温，再逐步调整。按这个步骤，十分钟后排除了故障。

“这标准法，还真管用。”事后，马师傅承认。

到9月底，全厂制定了48个岗位的标准操作法。工人从最初的抵触，到逐渐接受，最后主动提出改进意见。轧钢车间工人提出的”轧辊更换标准流程”，将换辊时间从45分钟缩短到30分钟，还减少了安全事故。

六、 质量认证

10月初，省标准局传来消息：国家正在制定新的质量体系标准，可能很快推行质量认证制度。

“这是机遇。”陈钢在厂务会上说，”我们要抢在全省前面，率先建立质量保证体系，争取第一批通过认证。”

他带队到上海、北京学习，带回了国外先进的TQC（全面质量管理）理念和方法。10月20日，红星厂全面质量管理委员会成立，李副厂长任主任，陈钢任副主任。

TQC推行比想象中困难。最大的难点是记录和统计。工人不习惯填记录，管理人员不懂统计工具，数据收集上来无法有效分析。

陈钢决定从基础做起。他设计了简单实用的”两图一表”：因果分析图、排列图、检查表。用因果图分析问题原因，用排列图找主要矛盾，用检查表做日常记录。

“不要追求复杂，要实用。”陈钢反复强调，”一个简单的检查表，只要坚持填写，就能发现规律。”

轧钢车间首先尝到甜头。他们用检查表记录轧制废品类型，用排列图分析发现，尺寸超差占废品总量的65%。进一步用因果图分析，主要原因是轧辊磨损超标。于是他们制定了轧辊定期更换制度，废品率下降了40%。

到11月，全厂建立了21个质量控制点，每个控制点都有明确的质量标准和检查方法。LF炉工序控制点最多，有7个：钢水温度、成分、渣况、喂丝量、搅拌强度、处理时间、出炉温度。

“控制点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要抓住关键。”陈钢说，”我们要的是实效，不是形式。”

七、 质量成果

12月5日，质量月总结大会。质量科公布了三个月来的成果：

– 产品一次合格率从91.3%提高到96.7%

– 质量异议率下降62%

– 内部质量损失减少45万元

– 全员质量培训覆盖率100%

– 标准化作业推行率92%

但比数字更重要的变化，是人的变化。

连铸车间操作工小李，现在是车间质量员。他在交接班记录本上工整地记录每个异常现象，并提出改进建议。上月他提出的”结晶器液位校准方法”，使液位控制精度提高了30%。

轧钢车间老钱，把工艺参数抄在小本子上，随时查阅。”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加热温度要控制在1150±20℃。温度低了，轧制力大；温度高了，晶粒粗大。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最大的变化发生在管理层。现在每次生产调度会，质量指标和经济指标同等重要。车间主任汇报工作，必须汇报质量情况。奖金分配，质量权重占到40%。

“质量月结束了，但质量管理永远在路上。”陈钢在总结报告最后写道，”我们建立了一套制度，养成了一种习惯，凝聚了一种共识——质量是尊严，是信誉，是生命。”

八、 新的起点

12月20日，省标准局组织的全省质量管理现场会在红星厂召开。一百多名代表参观了红星厂的质量控制点和标准化作业现场。

陈钢在会上介绍了红星厂的质量管理经验。他没有讲高深理论，而是用一个个实例说明：如何通过标准化解决成分波动问题，如何通过过程控制预防缺陷产生，如何通过数据分析持续改进。

“质量管理的核心，是让每个人都知道做什么、怎么做、做到什么标准。”陈钢说，”这不是技术问题，是管理问题，是人的问题。”

会后，省标准局领导宣布：红星厂被确定为全省质量管理试点企业，推荐参加全国质量管理奖评选。

1986年元旦，陈钢在办公室起草新一年的质量工作计划。他在第一页写道：”从符合性质量向适用性质量转变，从产品质量向经营质量转变，从管理质量向文化质量转变。”

窗外，雪花纷飞。但在陈钢心中，一个质量新时代的春天正在到来。他相信，质量之路没有终点，只有连续不断的改进。而红星厂，将在这条路上坚定前行。

（第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