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夏至,前夜。
紫金山沉在墨汁般浓稠的黑暗里,连虫鸣都噤了声。这不是自然的寂静,而是一种被外力生生扼住的死寂——仿佛整座山体都成了一头被按在砧板上的巨兽,连喘息都被捂住了口鼻。
张恩泽伏在摇光位主祭坛外三百步的乱石丛中,身下是冰冷的玄武岩。岩缝里渗出阴湿的寒气,混合着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味,正从祭坛方向弥散过来。是檀香,但里面掺了别的东西,闻久了让人头晕目眩,眼前会闪过支离破碎的彩色光斑。
他胸口兵主纹的疤痕在突突跳动,不是痛,而是一种灼热的膨胀感,像皮肉下埋进了烧红的炭,正随着远处祭坛上某种无声的韵律一起搏动。他咬紧牙关,将这股躁动强行压回丹田深处。左手握着的金刚舍利传来温润的凉意,勉强维持着灵台一点清明;右手边的三五斩邪剑插在石缝里,剑身蒙着一层露水,在无星无月的夜空下泛着微弱的、青紫色的磷光。
怀中的特制怀表,秒针正以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震颤。顾维钧说过,这表被他用道门符箓和西洋机簧改造过,与另外六只表通过“气脉共振”相连。一旦主表的发条走到尽头,七只表会同时发出只有持有者能感知的震颤——那是发动总攻的信号。
时间,还剩下四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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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天枢位。
云鹤道人趴在一条干涸的溪涧里,身下是鹅卵石和腐烂的落叶。他面前架着那台改造过的黄铜罗盘,玻璃表盘下,三根指针各自疯狂旋转,最终颤巍巍地指向三个截然相反的方位。表盘边缘镶嵌的七颗小玉珠,此刻已经熄灭了四颗——意味着附近至少有四个强干扰源,很可能是九菊一派埋下的“镜界信标”。
他身边趴着顾维钧。这个年轻的物理助教脸色苍白,鼻尖渗出汗珠,正透过一副特制的、镜片上刻满细密符文的望远镜,观察着三百米外那片看似平常的松林。镜头里,松林的景象微微扭曲,像隔着一层晃动的热水。林间空地隐约有人影晃动,但动作僵硬得不似活人。
“第三类和第四类光谱畸变……”顾维钧嘴唇翕动,声音压得极低,“他们在布置‘相位折叠器’,想扭曲节点周围的空间结构。一旦激活,我们就算冲到眼前,实际距离也可能被拉远到几里外。”
云鹤道人没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把古旧的铜算盘。算盘珠是象牙雕成,每颗上都刻着微缩的卦象。他手指飞快拨动,算珠碰撞发出细密的“咔哒”声,与远处松林里隐约传来的、类似诵经的嗡嗡声形成诡异的对抗。他在计算空间扭曲的“褶皱点”,寻找那条能直插核心的、最短的“实路径”。
一滴汗从他额角滑落,砸在罗盘表盘上。表盘下,第五颗玉珠闪了闪,熄灭了。
干扰源,变成了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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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天璇位。
欧阳文英靠在一棵老槐树的背阴面,闭目调息。青城派的内炼法讲究“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气息需如春蚕吐丝,细而不断。但她此刻的呼吸却有些滞涩——左肩的旧伤深处,像有一根冰冷的针随着心跳反复穿刺。这不是旧疾复发,而是伤口里残留的、来自九江镜傀的阴毒煞气,正在被远处祭坛散发出的同源力量引动。
她睁开眼,从腰间皮囊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最后一颗“青玉丹”。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清流顺着咽喉而下,暂时压住了肩头的刺痛。代价是丹田传来隐约的虚空感,像被抽走了一部分根基。
值了。她想。如果计划顺利,她可能也用不上这份根基了。
她从怀中取出那面“无相面”。光滑的空白面具在黑暗中像一块剥下来的脸皮,触手冰凉柔软。她用手指摩挲着面具边缘,想起傩师的话:“戴上一个时辰,面具会融进你的脸里——永远摘不下来。”
她将面具贴近脸颊,没有立刻戴上。还能再等等。
树下传来极轻微的沙沙声。是湘西赶尸匠老邢。他像一只巨大的壁虎贴着地面蠕动过来,腰间那串铜铃用布条裹得严严实实,没发出半点声响。他凑到欧阳文英耳边,气息带着土腥和尸油混合的怪味:
“林子里,埋了二十七具‘镜傀’。不是古尸,是新的……看衣服,有军人,有百姓,还有两个穿道袍的。”老邢的声音嘶哑,“埋尸的法子很怪,不是入土为安,是头朝下倒栽进土里,胸口对着祭坛方向。像……像在种庄稼。”
欧阳文英脊背窜过一丝寒意。以活人炼傀,倒栽种尸,这是最阴毒的“养煞桩”。二十七具,正好对应“天璇”星位在紫金山布阵所需的地煞之数。鸠山不只是要激活节点,他是要把整个紫金山,变成一座巨大的、源源不断生产煞气的工厂。
“能处理吗?”她问。
老邢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三根漆黑的棺材钉:“我试试。但惊动了它们,你们这边就得提前动手。”
“明白。”
老邢像影子一样滑回黑暗里。片刻后,远处松林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枯枝折断的脆响。
欧阳文英握紧了短剑。剑柄上,她亲手刻下的青城山云纹,正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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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玉衡位。
铁冠僧盘坐在一块突出山崖的巨石上。此处视野开阔,能隐约望见摇光位祭坛上空那团不自然的、泛着暗红色晕染的积云。他手中那串十二因缘珠正缓缓转动,每颗珠子上的佛陀法相依次亮起微光,但光芒晦暗不定,像风中残烛。
他的左手——那只玉化的手掌——此刻正平摊在膝上。原本温润如羊脂白玉的掌心,此刻从内部透出一种污浊的灰黑色,像墨汁滴进了清水,正沿着掌纹缓慢蔓延。掌心的皮肤下,偶尔有细小的、镜子碎片般的反光一闪而过。
这是“镜毒”。三个月前在东方图书馆镜界,他被一块崩飞的镜片划伤了这只手。当时以为只是皮肉伤,用佛法压制便无大碍。但现在看来,镜界的污染比他想象得更深、更狡猾。它潜伏在玉化的血肉里,等到这决战前夕,天地气机最紊乱的时刻,才开始发作。
铁冠僧闭上眼,默诵《金刚经》。每一个字吐出,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心湖,勉强荡开那不断侵蚀神智的阴冷。他能感觉到,掌心的镜毒正在试图与远处祭坛的力量建立连接,像一根被磁石吸引的铁针。
不能让它得逞。
他睁开眼,目光投向西北方向。那里是开阳位,胡三太奶潜伏的地方。出马仙对地脉和“异物”的感应最敏锐,应该能察觉到他的异常。他需要警告,但又不能发出任何可能暴露位置的声音或信号。
铁冠僧低头,看向自己玉化手掌上蔓延的灰黑色。一个危险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缓缓抬起左手,将掌心对准自己的额头。然后,运起五台山秘传的“刺血荐佛”心法——以自身精血为墨,以魂魄为笔,在识海中刻画警示的符纹。此法极其损耗本源,但传递的信息绝对隐秘,只有道行足够、且与他有因果牵连的人,才能在近距离感知到。
他咬破舌尖,一缕精血混合着破碎的镜毒,被他以莫大毅力逼入玉掌的经脉。掌心的灰黑色骤然加剧,剧痛如万针穿刺,瞬间席卷全身。但他纹丝不动,只是以意念牵引着那缕混合了血与毒的气机,在虚空中刻画出一个极简的符号:
一个圆圈,中心一个点。
在五台山的秘传符号体系里,这代表——“内有异,不可信”。
符号成型的瞬间,铁冠僧脸色惨白如纸,玉掌上的灰黑色骤然扩散到手腕。他闷哼一声,整个人萎顿下去,靠在岩石上,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而那道混合了血、毒与警示的微弱波动,已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紫金山紊乱的地气之中,向着开阳位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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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开阳位。
胡三太奶没像其他人那样潜伏。她直接坐在一棵老松树的虬根上,旱烟锅子里的火星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明明灭灭。她脚边,蹲着三只毛色油亮的狐狸,两大一小,眼睛在黑暗里泛着幽幽的绿光。
这不是普通的狐狸。是胡家堂口修炼超过百年的“狐仙”,开了灵智,能通人言,可驭地气。为了这次决战,胡三太奶把堂口压箱底的老伙计都请出来了。
最大的那只白狐突然竖起耳朵,鼻翼翕动,转向玉衡位方向。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像在警示。
胡三太奶磕了磕烟锅,眯起那双琥珀色的竖瞳:“闻到啥了?”
白狐抬起前爪,在空中虚划了几下——先是一个圆,然后在中心点了点。
胡三太奶抽烟的动作顿住了。烟锅里的火星骤然黯淡。
“圈里有点……”她喃喃重复,脸色沉了下来,“铁冠秃驴出事了。他身边有‘内鬼’,或者……他自己就是‘内鬼’?”
这个念头让她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如果连五台山的铁冠僧都不可信,那这联盟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流沙上。但此刻箭在弦上,已经没有时间核查了。
她深吸一口烟,辛辣的烟气在肺里转了一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管铁冠僧是受害还是叛变,玉衡位都可能已经暴露或失控。开阳位必须做好独立应对的准备,甚至……必要时,要连同玉衡位可能的威胁一起处理。
“大毛,”她对白狐说,“你去摇光位,给张小子传个信。不用说话,就在他附近转三圈,往玉衡位方向看三次。他要是够聪明,就能明白。”
白狐点点头,身影一晃,化作一道模糊的白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林间。
胡三太奶又看向另外两只狐狸:“二毛,三毛,去地脉节点守着。闻到镜子的骚味,或者看到不该有的‘倒影’,直接动手,别留情。”
两只狐狸领命而去。
胡三太奶独自坐在树下,重新点上一锅烟。烟雾缭绕中,她望向摇光位祭坛的方向,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深重的忧虑。
她想起外孙女小红留在镜界里的那滴血泪。
这场仗,流的血恐怕要比那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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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天色将明未明。
张恩泽看见那只白狐的时候,怀表的指针距离终点还有最后一个刻度。
白狐在他藏身的乱石堆外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三次。每次出现,都静静地望着他,然后转头看向玉衡位方向,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祭坛方向暗红色的天光。三次之后,白狐消失,像从未出现过。
张恩泽读懂了。玉衡位出了问题。铁冠僧可能无法履约,甚至可能成为敌人。
他没有慌乱,甚至没有感到意外。从云鹤道人说出“天师府有叛徒”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场仗里没有绝对的可信。信任是奢侈品,在生死搏杀中,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剑,和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火。
他低头看向胸口。兵主纹的疤痕此刻已不再是暗紫色,而是一种灼热的亮红,像皮肤下流淌着岩浆。剧痛如潮水般冲击着神经,但奇异的是,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那些千百年来战死者的杀意、愤怒、不甘,此刻不再试图吞噬他,反而像驯服的野兽,匍匐在他意志的脚下,等待着释放的指令。
或许,这就是兵主纹真正的用法——不是被煞气控制,而是以更强大的道心,去驾驭煞气。
他握住三五斩邪剑的剑柄。剑身传来温热的脉动,与他的心同步。剑刃上那些细小的裂痕里,雷光重新开始流淌,不再是纯粹的青紫色,而是夹杂了一丝暗红——那是兵主煞气与天师雷法开始融合的征兆。
不远处的欧阳文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变化,转过头来。黑暗中,两人目光相接。没有言语,但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决绝。
欧阳文英终于拿起了那面无相面,缓缓扣在脸上。面具接触皮肤的瞬间,像水一样融化,覆盖了她的五官。几秒钟后,“她”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没有特征的轮廓,连气息都彻底隐去。
张恩泽对她点了点头。
然后,他看向怀表。
秒针,走到了尽头。
“咔。”
一声极轻微、却仿佛在每个人灵魂深处响起的机簧扣合声。
七只怀表,同时震颤。
紫金山七个方位,七股压抑已久的气息,骤然爆发!
夏至日,午时三刻。
决战,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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