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十月,九江。
长江在这里拐了个急弯,江面骤然开阔。码头上汽笛声此起彼伏,英国的怡和轮船、日本的日清汽船、挂着青天白日旗的招商局货轮挤满了泊位。空气里混杂着煤烟、桐油和廉价香烟的气味。
张恩泽站在甘棠湖边的烟水亭外,手中的寻龙尺金针正以极小幅度震颤,指向湖对岸的租界区。
三天前他离开龙虎山,沿途又处理了两起尸傀事件。那些东西越来越难对付——不再是简单的行尸走肉,开始出现懂得埋伏、协同攻击的迹象。最棘手的一具甚至能短暂操纵附近的野狗群。每次斩杀后,他都能在现场找到菊花纹的印记,有时刻在石头上,有时绣在傀儡衣物的内衬里。
九菊一派在江西的布局,比他想象的更密集。
“借过!借过!”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张恩泽侧身让开,瞥见四个穿灰色中山装的年轻男子抬着两口木箱匆匆走过,箱盖上用红漆写着“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军需物资”。其中一口箱子没封严实,缝隙里露出半截黄符纸的边角。
道士给军队画符?张恩泽心中微动。北伐军两个月前才攻占武昌,现在先头部队应该刚到江西边境。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准备驱邪之物,要么是军中真有懂行的人,要么……
“这位道长,可是在寻人?”
声音从亭内传来。张恩泽转头,见一个约莫五十余岁、穿藏青色长衫的中年人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棋盘,黑白子正杀到中盘。这人面貌清癯,三缕长须,左手腕上套着一串油亮的紫檀念珠。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孔颜色极浅,近乎琥珀色,看人时有种被穿透的感觉。
“贫道云游至此,随便看看。”张恩泽行了个拱手礼。
中年人笑了笑,手指轻点棋盘:“道长不必戒备。贫道姓陈,号云鹤,在上海办了个‘仙学院’,此番来九江是拜访几位学界友人。”他顿了顿,“当然,也顺便看看日本人到底在江边搞什么名堂。”
张恩泽心中警铃微响,面上不动声色:“日本人?”
“道长手中的罗盘,指向的可不是寻常地方。”云鹤道人指了指寻龙尺,“那是日本东亚同文书院的测绘点。过去三个月,他们以‘绘制长江水文图’为名,在九江至芜湖的江岸打了十七个钻孔,每个孔深三丈六尺,取出的岩芯样本全部装箱运回上海领事馆。”
这些细节让张恩泽脊背发凉:“道长如何得知?”
“因为他们的测绘队里,有个学生是我旧识之子。”云鹤道人收起笑容,“那孩子上月突然暴病身亡,死前给他父亲寄了封信,说在江底‘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信纸递给张恩泽。纸张质地精良,是日本产的“鸟之子”纸,上面用钢笔写着几行中文,字迹潦草:
“父亲大人敬启:儿今日随藤原教授勘测锁江楼旧址,于江底淤泥中发现古铜镜一面,镜背有菊纹。教授大喜,命保密。然儿夜间入梦,见镜中有人影爬出,反复说‘定础’二字。儿惧,恐非吉兆……”
信到此中断,最后几个字几乎无法辨认。
“锁江楼。”张恩泽记得那地方,明代建的镇水塔,同治年间塌了一半,如今只剩基座残垣立在江边。
“铜镜现在何处?”
“还在江底。”云鹤道人望向江面,“那孩子死后,测绘队就暂停了工作。但我昨晚用‘圆光术’探查,发现镜周围多了四根铁桩,呈四象方位钉入江底岩层。桩上刻的符纹,与你们龙虎山处理的尸傀身上残留的煞气同源。”
张恩泽握紧寻龙尺。金针的震颤频率正在加快,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道长告诉我这些,想让我做什么?”
“不是让你做什么,是让你小心。”云鹤道人重新坐下,拈起一枚黑子,“九菊一派的‘定础术’,是以法器为节点,改变地气流动。他们在江西布下的局,恐怕不止尸傀这么简单。我收到金陵居士的消息,天师府的张恩薄道长正在筹备‘金箓大醮’,试图稳固南龙气脉。这个时候你下山……”他抬眼看向张恩泽,“是奉了师命,来清除这些‘节点’的吧?”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江风穿过亭柱,带来潮湿的腥气。
“陈道长消息灵通。”张恩泽最终承认。
“乱世之中,消息就是性命。”云鹤道人落下棋子,“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青城派的欧阳文英,三天前到了九江。她父亲欧阳明镜生前是川中有名的丹鼎大家,与日本玄学界有过交流,留下一本手札。欧阳姑娘这趟下山,恐怕也是冲着九菊一派来的。”
“她在哪?”
“昨晚住在英租界的礼查饭店。”云鹤道人顿了顿,“不过今早退房了。我的人看见她往龙开河方向去了,那边有日本三井物产的货栈。”
张恩泽立刻转身。
“等等。”云鹤道人叫住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这是‘辟水丹’,含在舌下可闭气两刻钟。你要去江底查看的话,用得上。”
“为何帮我?”
“因为我看不惯日本人那一套。”云鹤道人难得露出冷意,“他们想把中国的地理脉络当成可以随意篡改的图纸,把千年传承的风水学问贬低为‘原始迷信’,再用他们那套嫁接出来的‘菊纹秘术’取而代之。这是文化上的鸠占鹊巢,比枪炮更毒。”
他站起身,整了整长衫:“我在上海仙学院的地址,信封背面有。若有需要,可以来找我。记住,九江这潭水很深,英国人的巡捕、日本人的浪人、革命党的探子,还有本地青帮,都在盯着江边那块地。行事小心。”
—
午后的龙开河码头喧闹异常。
这里是九江的内河港口,停泊的多是木帆船和驳船。三井物产的货栈是一栋红砖二层楼,门口挂着日文招牌,两个穿短打的苦力正从船上卸货——木箱上印着“工业盐”字样,但箱子落地的声音沉闷,不像盐该有的轻响。
张恩泽在对面茶楼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刚坐下,就看见货栈侧门溜出一个人影。
是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穿浅灰色西式衬衫和长裤,外套一件皮质猎装,短发齐耳,戴着一顶鸭舌帽。她动作极快,借着货堆的掩护绕到货栈后院,左右张望后,竟徒手攀上外墙的水管,三下两下翻进了二楼的窗户。
身手利落得不像道门中人,倒像受过专门训练。
张恩泽结了茶钱,绕到货栈后巷。这里堆满废弃的木箱,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硫磺味。他刚靠近那扇窗户下方,就听见里面传来打斗声——器物碎裂,闷哼,还有日语短促的呼喝。
“砰!”
二楼的窗户突然被撞开,那女青年倒跃而出,在半空中转身,单手抓住屋檐椽子,轻巧地落在张恩泽面前三米处。她右手握着一柄不足尺长的短剑,剑身隐有青芒流转;左手抓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三个日本男人紧跟着从窗口跳下,呈三角阵型围住她。他们穿中式短褂,但脚下是日本式的分趾袜和草鞋,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武器。
“把账本交出来!”为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方脸男人,中文带着浓重关西口音,“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女青年——欧阳文英,张恩泽猜她就是——冷笑一声:“账本?这上面记的可是你们在长江沿岸的‘风水勘探点’,连定础桩的埋深和时辰都有。三井物产时候改行做堪舆了?”
话音未落,她突然扬手洒出一把朱红色粉末。粉末遇风即燃,化作一团火雾扑向三人。
趁对方视线被阻的瞬间,欧阳文英冲向巷口。但那方脸男人反应极快,甩手掷出三枚手里剑,封住她的去路。她挥剑格开两枚,第三枚擦着左肩划过,猎装被割开一道口子。
张恩泽就是在这时出手的。
他没有拔三五斩邪剑——那太显眼。只是从袖中滑出三枚铜钱,屈指弹向三个日本人的膝弯。铜钱破空无声,但附着了雷法气劲。
“呃啊!”
三人同时跪倒在地,膝盖处传来骨裂的脆响。方脸男人骇然抬头,这才发现巷子里还有别人。
“走。”张恩泽对欧阳文英说。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背后的剑形包裹上停留一瞬,毫不犹豫地转身奔出巷子。张恩泽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钻进错综复杂的小巷,七拐八绕,最终躲进一间废弃的城隍庙。
庙里蛛网密布,神像金漆剥落,露出底下的泥胎。正午的阳光从破瓦缝漏下,在积满灰尘的地上切出几道光柱。
欧阳文英背靠香案喘气,右手仍紧握短剑:“你是谁?”
“龙虎山张恩泽。”
“张恩薄的师弟?”她挑眉,上下打量他,“听说你常年闭关不出,怎么下山了?”
“和你一样,追查九菊一派。”张恩泽看向她手中的笔记本,“那是什么?”
欧阳文英翻开本子。里面用日文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坐标、水深、岩层样本编号,还有简图。在最后几页,画着一幅令人心惊的示意图:从九江到南京,长江沿岸标出了二十七个红点,点与点之间用红线连接,形成一个巨大的网格。网格中心,正是南京紫金山。
“定础网。”她声音发冷,“他们要在长江这条‘水龙’的脊椎上钉钉子,一点点锁死龙气流动。九江这里是第一个大节点。”
张恩泽想起江底的铜镜和铁桩:“锁江楼下的东西,你知道多少?”
“你知道锁江楼?”欧阳文英有些意外,“我父亲的手札里提到过,九菊一派有种‘镜界定础法’,以古镜为媒介,将煞气导入地脉。镜子年代越久,与土地联系越深,效果越好。锁江楼那面铜镜,据说是明万历年间镇水用的,在水底沉了三百年。”
她撕下笔记本里的一页图纸,递给张恩泽:“今晚子时,他们会进行第一次‘启镜’。如果成功,方圆三十里的地气都会开始逆转。到那时,不止尸傀,整条江里的水族都可能妖化。”
图纸上详细标注了仪式位置、人员配置,甚至潮汐时间。
“你从哪弄到这个的?”
“昨晚潜入了东亚同文书院的档案馆。”欧阳文英扯了扯肩上的破口,“可惜被发现了。不过值了,这上面连主持仪式的人名字都有——”她指着日文注释中的一个名字,“鸠山四郎。九菊一派‘菊纹众’的头目,东京帝大的教授,表面上是来做学术交流的。”
张恩泽记住了这个名字。
“你打算阻止他们。”他说。
“不然呢?”欧阳文英收起笔记本,从腰间皮囊里取出一卷绷带,熟练地包扎肩上的伤口,“青城派虽然主要在蜀中活动,但天下风水本是一家。让他们钉死长江龙脉,整个南中国都会受影响。”她包扎的动作突然顿住,抬头盯着张恩泽,“等等,你该不会是想单枪匹马去闯他们的仪式场吧?”
“我有帮手。”张恩泽说。
“谁?”
“天师府的雷法,和你的阵法。”
庙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日本人的呼喝声。他们追来了。
欧阳文英抓起短剑,却见张恩泽走到神像后,推开一道隐蔽的暗门——那是旧时庙祝的逃生通道,布满灰尘的阶梯通向地下。
“城隍庙都有密道,防乱兵用的。”他简短解释,“跟我来。”
两人钻进地道。合上暗门的瞬间,庙门被粗暴地踹开,方脸男人拄着刀一瘸一拐地冲进来,却只看见空荡荡的殿堂。
地道狭窄潮湿,两人只能弯腰前行。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光亮——出口竟在一处民宅的后院枯井里。
爬出枯井时,天色已近黄昏。这里似乎是贫民区,低矮的土坯房挤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的气味。
欧阳文英拍掉身上的蛛网:“现在去哪?”
“去江边。”张恩泽望向西边,夕阳正沉入江面,把江水染成血色,“但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准备些东西。”
“比如?”
“对付水底邪物的符箓,还有——”张恩泽从怀中取出云鹤道人给的瓷瓶,“能在江底呼吸两刻钟的丹药。”
欧阳文英接过瓷瓶,打开闻了闻,眼睛一亮:“这是上海云鹤道人的辟水丹!你见过他?”
“今天早上。”
“那老狐狸……”她嘀咕一声,却小心地收好瓷瓶,“他肯定还说了别的。关于我父亲手札的事,对不对?”
张恩泽点头。
欧阳文英沉默片刻,从贴身内袋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本线装手札,纸张已经泛黄,封面上用俊秀的小楷写着“东瀛玄术考”。
“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她轻声说,“他当年去日本交流时,和九菊一派的上代宗主论道三日,摸清了他们术法的根基——是糅合了阴阳道的式神术、密宗的真言印,还有中国风水学被篡改后的变种。弱点也有,就在‘定础’的节点转换时刻。”
她翻到某一页。上面画着复杂的阵图,中心是一面菊花纹铜镜,镜周围有八根桩,分别对应八卦方位。
“镜界定础法,需以活人精血为引,在子时阴气最盛时启动。但阵法运转的瞬间,八个定础桩之间会产生短暂的气脉断层,大约只有三息时间。”她看向张恩泽,“那就是破阵的窗口。只要在那三息内,同时破坏至少三根桩,整个阵就会反噬施术者。”
“三息,三根桩。”张恩泽重复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会雷法,对吧?”欧阳文英目光锐利,“我要你在江面上制造混乱,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潜水下去破桩。但你需要精确控制时间——我从水底发信号的那一刻开始,你要用雷法轰击江面,越声势浩大越好。”
“信号是什么?”
欧阳文英从皮囊里取出一枚青玉符牌,上面刻着青城山的山形纹:“这是‘青城引’,我捏碎它时,符力会透出水面向四周扩散,你能感应到。”
张恩泽接过符牌看了看,递还给她:“可以。但有一个问题——你怎么确定鸠山四郎本人会在现场?”
“因为这种级别的定础仪式,必须由‘菊纹众’首领亲自主持。”欧阳文英冷笑,“而且我父亲在手札里写过:鸠山家这一代的传人,有个致命的傲慢——他喜欢亲眼看着自己的布局生效,享受那种掌控一切的快感。”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晚祷时刻到了。
张恩泽望向渐渐暗下来的江面。寻龙尺在怀中微微发热,金针指向锁江楼的方向,颤动得越来越剧烈。
“子时,”他说,“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一次就够了。”欧阳文英检查短剑,又从背包里取出几个竹筒,里面是她特制的火药符弹,“对了,事先说好——如果我在下面出事,你别下水救人。立刻离开九江,去南京找金陵居士,把笔记本和手札交给他。这局棋不能因为我一个棋子就全盘皆输。”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
张恩泽看了她一眼:“青城派都这么不怕死?”
“不。”欧阳文英绑紧靴带,“只是我父亲死前告诉我,有些东西,比生死重要。”
夜幕彻底降临。江上亮起零星渔火,锁江楼的残影在黑暗中矗立,像一截断裂的龙骨。
而江底深处,那面沉睡三百年的铜镜,镜背的菊花纹正在黑暗中,渗出幽微的、不祥的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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