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零三分,苏晚清站在医院缴费窗口前。
排队的人不多,大多神色疲惫。电子叫号屏闪烁着冷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气味。
“下一个,307床苏建国家属。”
她走到窗口前,递上父亲的医保卡和就诊卡。玻璃后的工作人员接过,敲击键盘。
“欠费四万两千三百五十八块七毛一。”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有些失真,“缴多少?”
苏晚清从外套内袋里掏出银行卡。那张卡被她握了一路,塑料边缘硌着掌心。
“缴三万。”她说。
工作人员抬眼看了她一下,没说什么。刷卡,输密码,打印票据。机器嗡嗡作响,吐出一张长长的缴费清单。
“这是发票,收好。”票据从窗口下方递出来。
苏晚清接过。薄薄的一张纸,印着密密麻麻的项目和数字。她盯着“实缴金额:30,000.00”那一行,看了三秒,然后仔细对折,放进钱包最内侧的夹层。
剩下的欠费:一万两千三百五十八块七毛一。
她的银行卡余额现在只剩三百多块——但没关系。今晚就能有新的收入。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没人注意她,没人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一个靠睡觉赚钱的秘密。
她转身离开窗口,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八点半,苏晚清坐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坛边。
晨光已经铺开,但冬天的太阳没什么温度。她打开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一个没有存名字、但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拨号。
响了三声,接通。
“喂?”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李哥,是我,苏晚清。”她尽量让声音平稳,“关于这周的利息……”
“周五下午五点前,五万。”对方打断她,“苏小姐,我们很忙。”
“我知道。”苏晚清握紧手机,“我想先还三万。今天就能转。剩下的两万,周末前一定补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传来一声短促的笑——不是愉悦的笑,而是带着某种玩味。
“苏小姐,几天不见,手头宽裕了?”声音慢下来,“接大活了?”
苏晚清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想起之前对母亲说的那个谎——“帮人做金融数据分析”。
现在,她要对债主说同样的谎。
“嗯。”她简单应道,“一个短期项目,报酬不错。”
“合法吗?”对方问得直接。
“合法。”苏晚清说,“正规公司的数据分析外包,签了合同的。”
又是一阵沉默。她能听到电话那头隐约的键盘敲击声,还有其他人说话的声音——像是在某个办公室里。
“行。”对方终于说,“三万,今天下午三点前到账。账号你有的。剩下的两万,最迟周日。苏小姐,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别让我们难做。”
“谢谢李哥。”苏晚清说。
电话挂断。
她坐在花坛边,深呼吸。冷空气灌进肺里,清醒了一些。
谎言开始了。
第一个对债主说的谎。接下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对母亲,对亲戚,对朋友,对所有问她“钱从哪里来”的人。
她将成为一座孤岛,岛上只有她和那个系统。
九点二十分,苏晚清走进兼职的餐厅。
还没到营业时间,大厅里只开了几盏灯。领班张姐正在前台清点零钱,看到她时愣了一下。
“小苏?你怎么这个点来了?下午的班不是五点吗?”
苏晚清走到前台前。张姐四十出头,微胖,平时对她还算照顾,偶尔会把客人没动的菜品打包让她带回家。
“张姐。”苏晚清说,“我今天是来辞职的。”
张姐手里的硬币哗啦一声掉在桌面上。
“辞职?”她抬起头,眉头皱起来,“为什么?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嗯。”苏晚清点头,“一个……坐办公室的工作,跟我专业相关。”
这不算完全说谎。她确实要“坐办公室”——坐在自己家里,躺着赚钱。
张姐盯着她看了几秒,叹了口气。
“也好。”她说,“你一个硕士生,老在这儿端盘子确实浪费。什么时候走?”
“今天。”苏晚清说,“下午的班我上不了了,抱歉。”
张姐摆摆手:“没事,我找小陈顶一下。不过……”她顿了顿,“这个月你上了十八天班,工资得等到下个月十五号发,规矩你知道的。”
“我知道。”苏晚清说,“工资就按正常流程发吧。”
其实她等不到下个月十五号了。但她没说。三万元在手,她已经不需要为这几千块工资纠结。
这感觉很奇怪——像是突然从泥潭里抬起了一点头,虽然身体还陷着,但至少能呼吸了。
张姐从抽屉里拿出离职单,苏晚清签字。字迹很稳,比她想象中稳。
“小苏啊。”张姐把单子收好,忽然说,“你爸的病……怎么样了?”
“还在治疗。”苏晚清简短回答。
“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张姐声音温和了些,“我虽然帮不上大忙,但请个假、调个班什么的……”
“谢谢张姐。”苏晚清打断她,“暂时不用了。”
她怕再说下去,会露出破绽,或者更糟——会软弱。
转身离开餐厅时,她没回头。
上午十点半,苏晚清坐在房产中介的电动车上。
中介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姓王,说话很快,一路都在介绍:“姐你放心,我们公司房源最全,你要安静的房子是吧?我知道几个新小区,隔音做得特别好……”
电动车穿过拥挤的街道,停在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口。
“就这个小区,去年刚交房,入住率还不高。”小王指着面前一栋十六层的楼,“十四楼有套一室一厅,朝南,房东急租,价格可以谈。”
苏晚清仰头看了看。楼体是浅灰色的,窗户整齐排列。和她现在住的老破小完全不同。
“一个月多少?”她问。
“挂牌价三千二,我估计三千能拿下。”小王说,“押一付三。姐,这价格在这地段很划算了。”
一个月三千。一年三万六。
如果是昨天,她会觉得这是天文数字。但现在……
“看看房。”她说。
房子比想象中好。
四十二平米,一室一厅一卫,装修简单但干净。最大的优点是窗户——双层玻璃,关上后街上的车声瞬间被隔绝。卧室朝南,阳光铺满整个房间,地板上有一块明亮的光斑。
苏晚清站在卧室中央,环顾四周。
墙壁是米白色的,没有霉斑。天花板平整,没有裂缝。衣柜是嵌入式的,门板光洁。
最重要的是安静。
她闭上眼睛,仔细听。只有自己轻微的呼吸声,还有隐约的、极远处的电梯运行声。
像一个小小的、坚固的茧。
“怎么样,姐?”小王站在门口问。
苏晚清睁开眼。
“就这套。”她说,“今天能签合同吗?”
小王愣了一下,随即笑开花:“能!太能了!我马上联系房东!”
下午一点,租房合同签好。
押一付三,一万二千元转账出去。苏晚清的银行卡余额瞬间从三百多变成负一万多——她用了点花呗临时额度。
但没关系。今晚七点,系统会结算昨天的睡眠收入。虽然昨天深度睡眠时长是零,但……
等等。
她突然想起系统界面上的那句话:【奖励发放时间:每日上午7:00统一结算前一日睡眠奖励】。
昨天晚上她没睡成深度睡眠,所以今早七点结算时,收入是零。
那么今晚七点结算的,应该是今天白天的睡眠收入。
可她白天根本没睡。
也就是说,今天她不会有任何收入。
银行卡负一万多,父亲医院欠费一万多,债主还有两万要还……
焦虑猛地涌上来。
“姐?你没事吧?”小王看着脸色突然苍白的她,有些担心。
苏晚清摇摇头:“没事。钥匙什么时候能给我?”
“现在就能给!”小王递过两把钥匙,“房东说了,你今天就能搬进来。物业费房东交,水电燃气你自己充。”
苏晚清接过钥匙。金属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她还有三小时。
下午三点前要给债主转三万——她已经转了两万(用昨晚系统的三万缴了医院费用后剩下的一万,加上临时凑的),还剩一万的缺口。
但债主同意她今天先还三万,剩下两万周末前补上。
也就是说,今天她需要再弄到一万元。
怎么弄?
她的目光落在手机上。
系统界面只有每天早上醒来后出现十分钟。现在看不到。但她记得规则:深度睡眠每小时一万元。
如果她现在睡一觉呢?
从下午一点半到晚上七点结算,有五个半小时。如果她能睡足三小时深度睡眠,就能有三万元入账。
能解决所有问题。
“姐?”小王又问了一声。
苏晚清回过神,挤出一个微笑:“谢谢,我先走了。”
下午两点,苏晚清回到老房子。
她没有多少东西要搬。一个二十四寸行李箱,装了几件衣服和必需品。一个背包,装了笔记本电脑和一些书。一个纸箱,装着洗漱用品。
收拾只用了二十分钟。
她站在房间中央,看着这个住了半年的地方。墙壁泛黄,墙角有渗水的痕迹,窗玻璃关不严,冬天总有风漏进来。
但她在这里哭过,累倒过,无数次在深夜盯着天花板想“明天该怎么办”。
现在她要离开了。
去一个更贵、更安静、只为了“睡觉”而租的房子。
荒谬感再次袭来。但她压下去了。
拎起行李箱,背好背包,抱起纸箱。最后环顾一圈,关灯,锁门。
钥匙留在门垫下面——她给母亲发了短信,说找到新工作了,公司提供宿舍,先搬过去住。老房子的租金她会继续交。
母亲很快回复:“清清,注意身体,别太累。”
苏晚清盯着那句话,眼眶发热。
她没回。
下午三点,新公寓。
苏晚清把行李箱拖进卧室,没力气整理。她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垫。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移动。房间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累。一夜没睡,奔波半天,精神和身体都到了极限。
但她不能睡。
不是现在。
她需要先解决最迫切的问题:一张能让她好好睡觉的床。
现在的床垫是房东配的,普通的弹簧垫,不厚,有点硬。苏晚清躺上去试了试——能睡,但不够好。
系统说过:睡眠质量影响奖励系数。
如果她能改善睡眠环境呢?
她打开手机,搜索“高质量床垫”。价格从几千到几万不等。她点开一个口碑不错的品牌,看中一款记忆棉加独立袋装弹簧的床垫,标价八千六百元。
八千六。
放在昨天,这是她两个月的房租,是父亲十天的药费,是她不敢想象的奢侈。
但现在……
她需要投资。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笔真正意义上的“投资”——不是投资股票,不是投资基金,而是投资自己的睡眠。
投资那个能产生现金流的“系统”。
手指在购买按钮上悬停。
心跳很快。
如果买了床垫,但今晚还是睡不好呢?
如果系统所谓的“睡眠质量影响系数”只是随口一说呢?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她精神崩溃前的幻觉呢?
所有怀疑涌上来。
但下一秒,她想起凌晨手机屏幕上那个系统界面。冰蓝色的字体,简洁的布局,专业的术语。
想起银行账户里真实到账的三万元。
赌一把。
她点击购买。
选择地址,付款。银行卡余额再次缩水,但她已经麻木了。
下单成功后,她看了眼配送时间——最快明天下午送达。
很好。今晚还得将就。
她站起身,决定去超市买点别的:遮光窗帘、眼罩、耳塞、助眠香薰。都是小东西,但加起来也花了四百多。
提着购物袋回公寓的路上,天色已经开始暗了。
下午四点五十分。
她还有两个小时零十分,可以尝试睡觉。
下午五点,苏晚清洗完澡,换上干净的睡衣。
她拉上新买的遮光窗帘——深灰色,布料厚实,拉上后房间瞬间陷入近乎完全的黑暗。
戴上耳塞,世界的声音被隔绝。
滴了几滴薰衣草精油在香薰机里,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
她躺上床,调整姿势。
身体很累,大脑却依然活跃。白天所有画面在眼前闪回:医院缴费窗口、债主的电话、餐厅的离职单、中介的笑脸、购物网站的支付页面……
以及那个最核心的问题:我能睡着吗?
她开始数呼吸。一,二,三……数到一百,思绪又飘走。
她尝试冥想,想象自己躺在云上——云太软,怕掉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焦虑越来越重。
如果睡不着怎么办?如果今天没有收入怎么办?明天怎么面对债主?医院欠费怎么办?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她猛地睁眼。
黑暗中,屏幕自动亮起——不是通知,而是那个冰蓝色的系统界面,毫无征兆地浮现了。
苏晚清坐起身,盯着屏幕。
界面和早上看到的一样,但【今日睡眠时长】和【今日深度睡眠时长】后面还是零。
然而,在界面最下方,出现了一行新的、闪烁的小字:
【检测到宿主进行提升睡眠质量的消费行为:高品质床垫(8,600元)、遮光窗帘(189元)、助眠香薰(158元)……】
【消费总额:8,947元】
【消费动机分析:核心为改善睡眠环境,直接关联系统收益效率】
【判定:有效投资】
【隐藏奖励触发:睡眠质量基础奖励系数永久提升10%】
【新规则解锁:未来所有直接用于提升睡眠质量的消费,均有机会触发系数加成】
【当前奖励系数:1.1(深度睡眠每小时奖励:11,000元)】
字迹闪烁了三秒,然后消失。
系统界面恢复原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晚清握着手机,呆坐在黑暗里。
心跳如擂鼓。
百分之十。
每小时多一千元。
如果一天睡八小时,就多八千元。
一个月就是二十四万。
数字在脑海里炸开。
她不是在做梦。系统是真实的,规则是严谨的,甚至还有她尚未发现的隐藏机制。
而她的“投资”,得到了即时回报。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狂喜和战栗的感觉从脊椎爬上来。
她放下手机,重新躺下。
这次,她闭上了眼睛。
黑暗温柔地包裹着她。薰衣草的香气若有若无。耳塞隔绝了所有杂音。
身体沉入床垫。
思绪像羽毛一样缓缓飘落。
她不再强迫自己入睡。
她只是相信——相信这张床垫明天会送到,相信这个房间会保护她的睡眠,相信那个系统会兑现承诺。
相信黑夜之后,会有黎明。
在彻底沉入睡眠前,最后一个念头闪过:
这真是我人生中,最划算的一笔投资。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
城市灯火次第亮起。
而在这个十四楼的小房间里,苏晚清终于睡着了。
呼吸均匀,眉头舒展。
这是她半年来,第一个没有噩梦、没有惊醒、没有被催债电话打断的睡眠。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系统界面上的【今日深度睡眠时长】,数字开始跳动:
00:01:00
00:02:00
00:03:00
……
时间流动,寂静无声。
而财富,正在沉睡中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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