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抵苏那日,苏州城下了今秋第一场寒雨。
雨水从清晨便淅淅沥沥,将织造府的青瓦白墙洗得发亮。沈知微站在沉香阁的廊下,看着雨丝如帘,心中却无半分闲情逸致。
秋月从院外匆匆回来,裙摆湿了大半:“贵人,靖王殿下的仪仗已到城外,午时入城。”
“皇上那边如何安排?”
“皇上传旨,酉时在明德堂设宴,为靖王接风。”秋月压低声音,“奴婢打听到,宴席名单上有您,还有淑妃娘娘。乐舞……是苏婉主奏。”
一切如皇帝所料。
沈知微转身回屋:“更衣。要庄重,但不必太过华丽。”
她选了一身月白色宫装,银线绣着暗纹,发间只簪一支白玉步摇。妆容极淡,近乎素面。今日这场宴席,她不是主角,却要做最敏锐的观察者。
酉时初,雨势渐小。沈知微由秋月扶着,往明德堂去。路上遇见淑妃,两人互相见礼,一同前行。
淑妃今日气色好了些,但眼底仍有掩不住的忧色。沈知微知她还在为兄长之事担忧,却也无从安慰。贪墨案证据确凿,皇帝能留她随驾已是格外开恩。
明德堂灯火通明。两人到时,皇帝与靖王已在上首对坐。
这是沈知微第一次见到靖王萧景桓。他与皇帝有五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皇帝深沉如海,靖王却温润如玉。他穿着宝蓝色常服,玉冠束发,面含笑意,举手投足间透着皇室宗亲的雍容气度。
若不是见过那些证据,沈知微几乎要相信,这真是个闲散风流的王爷。
“臣妾参见皇上,见过靖王殿下。”两人行礼。
萧靖宸抬手:“平身。赐座。”
沈知微在左侧下首坐下,淑妃在她上方。这个位置很好,能清楚看见靖王的表情,又不至于太过显眼。
宴席开始。菜肴流水般呈上,都是江南特色:松鼠鳜鱼、碧螺虾仁、蟹粉狮子头、莼菜银鱼羹……精致得不像接风宴,倒像送行宴。
靖王举杯:“皇兄政务繁忙,还特意为臣弟设宴,臣弟惶恐。”
“你我兄弟,何必客气。”萧靖宸也举杯,“这些年你在京中,朕在宫中,难得一聚。此番南巡,正好叙叙旧。”
两人对饮,气氛看似融洽。
酒过三巡,乐声起。苏婉抱着琵琶上场,依旧着月白衣裙,低眉顺目。她今日弹的是《阳春白雪》,曲调清越,技艺精湛。
靖王听得专注,指尖在膝上轻轻打着节拍。一曲终了,他抚掌赞叹:“好曲,好技艺。这位乐师是……”
“教坊司的苏婉。”萧靖宸淡淡道,“苏州人,琵琶弹得不错。”
“确实不错。”靖王目光落在苏婉身上,“这般技艺,在教坊司可惜了。若在臣弟府上,定能调教成大家。”
沈知微心中一动。来了。
“殿下谬赞。”苏婉低头行礼,“奴婢技艺粗浅,不敢当。”
“不必谦虚。”靖王笑道,“本王对音律略知一二,你这琵琶,至少有十年功底。”
沈知微看向皇帝。萧靖宸神色如常,但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说到音律,”萧靖宸忽然道,“朕记得景桓你府上,也养着一班乐师?”
“是。”靖王点头,“闲来无事,听听曲子,也算消遣。”
“可有擅长琵琶的?”
“有倒是有,但比这位苏姑娘,还是差了些火候。”靖王说着,忽然问苏婉,“苏姑娘师从何人?”
苏婉身子一僵:“奴婢……奴婢是自学。”
“自学能有这般造诣?”靖王似笑非笑,“苏姑娘莫不是明月楼出来的?那里可有不少琵琶大家。”
明月楼三字一出,席间气氛骤变。
苏婉脸色煞白,跪倒在地:“奴婢……奴婢……”
“景桓,”萧靖宸开口,“你怎知明月楼有琵琶大家?”
靖王面不改色:“臣弟游历江南时,略有耳闻。怎么,皇兄也听说过?”
“朕不仅听说过,还去过。”萧靖宸放下酒杯,“前几日查封明月楼,起获了些有趣的东西。景桓,你可知道?”
靖王笑容微敛:“臣弟不知。”
“是么?”萧靖宸示意赵德全,“把东西拿上来。”
赵德全捧上一本账簿,正是从明月楼密室取出的那本。萧靖宸翻开,念道:“永昌三年九月,萧景桓,购明月楼股份,银三万两。景桓,这上面写的,可是你?”
满堂死寂。
靖王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他看着那本账簿,良久,才缓缓道:“皇兄这是何意?”
“朕在问话。”萧靖宸声音平静,却透着威压,“这账簿上的记录,是真是假?”
“若臣弟说,这是栽赃呢?”
“那朕再给你看样东西。”萧靖宸又取出一封信,正是秦先生给的那封靖王亲笔信,“这封信,你可认得?”
靖王接过信,只看了一眼,脸色彻底沉下来:“这信……是伪造的。”
“哦?何以见得?”
“笔迹虽像,但细节不对。”靖王指着落款处的私印,“臣弟的私印,边缘有一处极细微的缺口,这封信上的印,是完整的。”
沈知微心头一跳。她仔细看去,确实,信上私印边缘光滑,而靖王此刻从怀中取出的私印,边缘确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缺口。
“皇兄若不信,可对比查验。”靖王将私印呈上。
萧靖宸接过,仔细比对,眉头渐渐皱起。片刻,他看向沈知微:“瑾贵人,你来说说。”
沈知微起身行礼:“臣妾愚见,私印可仿,但细微特征难仿。若这信上的印真是完整的,那……确实可能是伪造。”
她说得谨慎。秦先生给的信可能是假的?那密账呢?那些证据呢?
靖王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位是……”
“瑾贵人,沈知微。”萧靖宸道,“镇国公之女。”
“原来是镇国公的千金。”靖王微微一笑,“难怪见识不凡。”
这话说得客气,但沈知微听出了一丝寒意。靖王在警告她——镇国公府,也在他的视线之内。
“皇上,”她转向萧靖宸,“账簿与信,都来自明月楼。但若有人要栽赃,也可能将伪造之物放入密室。此事……还需详查。”
她这是在给双方台阶。皇帝需要时间核实,靖王也需要喘息之机。
萧靖宸沉默片刻,最终道:“瑾贵人所言有理。此事……容后再议。继续奏乐。”
乐声再起,但气氛已完全不同。靖王依旧谈笑风生,但眼神已冷。皇帝面沉如水,偶尔举杯,却不多言。
淑妃全程低着头,几乎没动筷子。苏婉抱着琵琶退到角落,脸色苍白如纸。
宴席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散席时,靖王忽然道:“皇兄,臣弟有些私事,想与瑾贵人单独说几句,不知可否?”
萧靖宸看了沈知微一眼:“去吧。别太久。”
“谢皇兄。”
沈知微跟着靖王走到堂外回廊。雨已停,檐角滴水声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瑾贵人,”靖王转身,看着她,“你今日……为何要帮本王说话?”
“臣妾不是帮殿下说话,只是陈述事实。”沈知微垂眸,“证据若有疑点,就当详查,这是为皇上分忧。”
“好一个为皇上分忧。”靖王轻笑,“但你可知,你今日这番话,可能救了你的命?”
沈知微抬眼:“殿下何出此言?”
“因为若本王今日被坐实罪名,”靖王走近一步,压低声音,“第一个要灭口的,就是你这个查案之人。”
夜风吹过,带着雨后的寒意。沈知微看着靖王,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比皇帝更可怕——皇帝是明着的威严,而靖王是暗里的毒。
“殿下若清白,何必担心灭口?”
“清白?”靖王笑了,“这世上,有多少人真是清白的?瑾贵人,你入宫这些时日,手上就干净吗?”
沈知微心头一凛。
“中秋宫宴那场戏,你演得很好。”靖王继续道,“但你以为,贵妃倒台,你就安全了?错了。这宫里的敌人,从来不是明面上的那些。”
“殿下在威胁臣妾?”
“不,是提醒。”靖王看着她,“沈知微,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应该知道,有些事,查到底对谁都没好处。不如……各退一步。”
“若臣妾不退呢?”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命退了。”靖王说完,转身离去。
沈知微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回廊尽头,秋月匆匆走来:“贵人,皇上传您。”
回到明德堂时,宴席已撤,只剩皇帝一人坐在灯下。
“他说了什么?”萧靖宸问。
沈知微将靖王的话复述一遍,略去了最后的威胁。
萧靖宸听完,冷笑:“各退一步?他想得倒美。”
“皇上,那封信……”
“信是假的。”萧靖宸道,“但账簿是真的。秦先生给的密账,朕已派人核对过,每一笔都确有其事。”
“那秦先生为何要给假信?”
“或许……是想让朕与靖王彻底反目。”萧靖宸起身,“又或许,那封信本就是靖王自己伪造,用来反咬一口。”
沈知微愕然。若真是靖王自己伪造证据再揭穿,那这人的心机,就深得可怕了。
“那现在……”
“现在,戏才真正开始。”萧靖宸走到她面前,“靖王以为稳操胜券,却不知,朕手里还有一张牌。”
“什么牌?”
“苏婉。”萧靖宸道,“朕已查明,她不仅是明月楼的歌伎,更是……靖王的外室。”
外室?沈知微想起苏婉提起靖王时的反应,忽然明白了。
“所以她入宫,是靖王安排的?”
“是。”萧靖宸点头,“靖王想在后宫安插眼线,但妃嫔入选需查三代,风险太大。乐伎出身低微,审查不严,是最好的选择。”
“那她为何要帮我们?”
“因为她弟弟在朕手里。”萧靖宸淡淡道,“三年前,靖王送她入宫时,将她弟弟扣为人质。前日,朕的人已将她弟弟救出。”
原来如此。难怪苏婉今日那般反应。她怕靖王,更怕弟弟出事。
“皇上要她做什么?”
“明日,朕会再设宴。届时,苏婉会当众指认靖王。”萧靖宸看着她,“而你,要确保这场戏,演得精彩。”
沈知微心头沉重。这是要将苏婉逼上绝路。指认靖王后,无论成败,她都活不成了。
“皇上,能否……”
“不能。”萧靖宸打断她,“成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苏婉的命,换江南百姓的安宁,换后宫枉死之人的公道,值。”
他说得冷酷,却也是实话。这局棋走到现在,已没有退路。每一步,都是鲜血铺就。
“臣妾明白了。”沈知微低头。
“回去休息吧。”萧靖宸挥挥手,“明日,还有一场硬仗。”
沈知微行礼告退。走出明德堂时,她看见苏婉站在廊下阴影处,抱着琵琶,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苏姑娘。”她轻声唤道。
苏婉抬头,眼中含泪:“贵人……奴婢……”
“你弟弟已经安全了。”沈知微道,“明日之后,我会求皇上,放你们姐弟离开。”
苏婉跪下,磕了个头:“谢贵人。奴婢……奴婢会做该做的事。”
沈知微扶起她,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言。在这深宫之中,每个人都是棋子,区别只在于,是被动地任人摆布,还是主动地选择怎么走。
回到沉香阁,秋月已备好热水。沈知微沐浴更衣,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窗外,又下起了雨。雨打芭蕉,声声入耳。
她想起靖王的话:“这宫里的敌人,从来不是明面上的那些。”
也想起皇帝的话:“成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
更想起刘美人绝笔信上的那句:“我没有疯。”
是的,她没有疯。疯的是这个吃人的世界,是这个将人命当棋子的制度。
沈知微闭上眼。明日,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而她,已身在风暴中心,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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