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然最终没有拒绝陈卫国安排的住宿。
当她背着那个沉甸甸的挎包,站在使馆内一间简单却整洁的客房门口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紧绷了多久。房间不大,一张单人床,一套桌椅,一个衣柜,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窗户对着使馆内部庭院,安静,安全。
暖气很足,驱散了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她把挎包小心地放在床底下,然后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几乎动弹不得。手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混着铁锈和污垢,火辣辣地疼。但比起身体的疲惫,精神上那根一直绷紧的弦突然松弛下来带来的虚脱感更强烈。
这里是祖国的土地,哪怕只是延伸出去的一小块。
她坐了许久,直到敲门声响起。
“许安然同志?”是陈卫国的声音,“方便吗?”
许安然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打开门。
陈卫国端着个托盘站在外面,上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一碟咸菜,还有两个馒头。食物的朴素香气钻进鼻子,瞬间勾起胃里剧烈的反应。
“想着你应该没吃早饭,食堂打的,简单了点。”陈卫国把托盘放在桌上,语气自然,“你先吃,吃完好好休息。其他事,等会儿再说。”
“陈同志,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陈卫国摆摆手,目光在她包扎粗糙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没多问,只是说,“你先吃,我过会儿再来。”
门轻轻关上。
许安然看着那碗粥,热气氤氲着,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端起碗,粥的温度透过粗瓷碗壁传到掌心,暖暖的。她小口小口地喝,米粒软烂,带着最朴实的甜味。咸菜爽脆,馒头松软。
这是几天来,第一顿像样的、热乎的饭。
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连带着四肢百骸都仿佛活了过来。她吃得很慢,很仔细,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吃完后,她把碗筷收好,简单洗漱了一下,和衣倒在床上。几乎是头刚沾到枕头,意识就沉入了黑暗。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有彻底的、沉重的疲惫被一点点释放。
再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再次透亮。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房间里投下柔和的光斑。
许安然坐起身,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虽然依然酸痛,但那种随时会倒下的虚脱感消失了。她看了看床底下的挎包,还在。又摸了摸贴身暗袋,钱和纸条也在。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早不晚。
“许安然同志,醒了吗?”陈卫国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和。
“醒了,陈同志请进。”
陈卫国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休息得怎么样?气色比昨天好多了。”
“好多了,谢谢陈同志。”许安然站起来。
“那就好。”陈卫国把文件夹放在桌上,“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聊聊你那个……‘东西’的事情?趁现在使馆里事情不多。”
许安然点头:“方便。”
两人在桌边坐下。陈卫国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份表格文件,还有几张手写的笔记,字迹工整清晰。
“昨天跟你讲得比较粗略,今天咱们系统过一遍。”陈卫国推了推眼镜,神情认真起来,“首先,你得明确你要带回去的东西,在苏联海关的分类里算什么。”
他抽出一张表格,上面是俄文和中文对照的类别列表:“你看,这边是‘废旧金属及制品’,这边是‘教学科研用品(非商用)’,这边是‘个人自用物品’。不同的类别,申报要求、征税标准、甚至检查的松紧程度都不一样。”
他用手指点着“教学科研用品”和“个人自用物品”两项:“如果你的东西看起来……嗯,不那么像‘设备’,往这两个类别靠,会容易很多。”
许安然仔细看着那些条目,努力记住关键词。
“其次,申报单的填写。”陈卫国又抽出另一张纸,是模拟的申报单,“品名描述是关键。要模糊,要低价值化。比如,如果你带的是一台电机——”他看了许安然一眼,许安然心头一跳,但陈卫国神色如常,继续道,“可以写‘废旧金属工艺品(马达形状)’,或者‘损坏的教学演示模型(金属部件)’。总之,不能出现‘精密’、‘可用’、‘设备’这类词。”
他接着讲价值申报:“价值尽量往废铁价写。写高了,税就高,还容易引起注意。写低了,只要别太离谱,海关通常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卢布波动大,他们自己也算不清。”
然后是包装:“最好拆散,分开包装。整件的大东西太扎眼。零件分开放,混在旧衣服或者杂物里。”
他讲得很细,甚至包括怎么应对海关官员可能的提问,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要避开,哪些时候可以“不小心”把几张卢布夹在护照里递过去——当然,他说得很隐晦。
许安然听得非常认真,不懂的地方立刻问。陈卫国也耐心解答。
不知不觉,一上午快过去了。
讲得差不多,陈卫国合上文件夹,神色却变得严肃起来。
“许安然同志,技术上的东西就这些,多练习几遍,问题不大。”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但我要提醒你,莫斯科现在最危险的,不是海关,是黑市,特别是针对咱们中国人的黑市。”
许安然心一紧:“您是说……”
“有个叫孙二狗的,听说过吗?”陈卫国问。
许安然点了点头,没多说。
“这个人,手很黑,专门坑自己同胞。”陈卫国语气沉重,“他在莫斯科有点势力,眼线多。你之前在废品站找到东西,可能已经被他的人盯上了。昨天使馆外面那个探头探脑的,估计就是他的手下。”
许安然想起瘦猴阴魂不散的身影。
“他们不光是抢东西,”陈卫国继续说,“还可能设局坑你,诬陷你,甚至跟当地黑警勾结,把你扣下。你一个人,又带着……可能值点钱的东西,一定要万分小心。”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暖气片轻微的嘶嘶声。
许安然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陈卫国诚恳而关切的眼睛,决定透露更多一点。
“陈同志,不瞒您说。”她声音很轻,但清晰,“我爸是东北红星机械厂的厂长,厂子快撑不下去了,最后一台好设备差点被副厂长勾结外人贱卖。我立了军令状,来莫斯科,就是想找条活路。”
她没有提金手指,没有提西门子电机,只说了最朴素的目的。
陈卫国听完,久久没说话。他看着许安然,这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姑娘,脸上还带着稚气和疲惫,眼神却有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坚定和孤勇。
他想起自己刚毕业被派到使馆时的一腔热血,想起在异国他乡看到的种种乱象,也想起国内那些正在艰难转型的老厂和工人。
“红星机械厂……”他轻声重复,“我听说过,以前挺有名的。”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理解,有感慨,也有决心。
“许安然同志。”他换了个更正式的称呼,语气却更亲近了些,“你这胆子,我佩服。你这事儿,我帮定了。”
他站起身,从文件夹最底下抽出一张干净的纸,飞快地写下一行字,然后推过来。
不是昨天的电话号码。
是一个名字,和一个更详细的地址。
“这个人,叫刘援朝,在莫斯科一家中资公司当翻译,信得过。”陈卫国说,“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联系不上我,可以去找他。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许安然接过纸条,看着上面“刘援朝”三个字,喉头有些发哽。
“陈同志,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别说谢。”陈卫国摆摆手,“都是中国人,都是想为国家做点事的人。你把你那东西顺利带回去,把厂子救活,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他看了看窗外:“你今天再休息一下,明天我帮你看看,有没有最近回国的、可靠的车皮或者集装箱,可以搭一点‘私货’。费用我尽量帮你协调到最低。”
“还有,”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眼神明亮,“等你把事情办成了,回了国,记得给我来个信儿。让我也……沾沾喜气。”
许安然重重点头:“一定!”
陈卫国笑了笑,带上门离开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阳光移到了桌面上,照亮了那份文件夹,那些笔记,和那张写着“刘援朝”名字的纸条。
许安然坐了很久,把陈卫国讲的所有要点,又在心里反复过了几遍。
然后,她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
使馆院子里很安静,国旗在蓝天白雪映衬下,红得格外鲜艳。
远处街道上,那个瘦小的影子似乎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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