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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刚蒙蒙亮,雨停了。

地上积着一滩滩浑浊的水,倒映着灰扑扑的天空。许安然踩着积水往厂里走,手里攥着一张昨晚写好的“军令状”。

白纸黑字,字写得不算好看,但一笔一划,很用力:

【本人许安然,自愿立此军令状:一个月内,为红星机械厂带回优于现有机床的设备一台。若做不到,自愿离厂,永不回头。若做到,副厂长赵金宝需当众道歉,并辞去职务。】

底下签了名,按了红手印。印泥是昨晚从王秀英针线筐里翻出来的,暗红色,像干涸的血。

厂门口那块斑驳的牌子在晨光里显得更加破败。许安然抬头看了一眼,径直走进去。

公告栏在办公楼侧面,木头边框的玻璃橱窗,里头贴着泛黄的通知、褪色的安全生产标语,还有几张去年的先进工作者照片。

她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浆糊——用面粉调的,黏糊糊的一小罐。拧开盖子,用刷子在公告栏玻璃上刷了几道,然后把手里的纸贴上去,用力抹平。

白纸贴在脏兮兮的玻璃上,格外扎眼。

她刚贴好,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哟,这么早?”

许安然回头,看见周晓梅推着自行车走过来。她穿着件半新的红格子外套,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系着蓝色的头绳。人长得清秀,皮肤白,是厂里不少小伙子的梦中情人。

她支好自行车,走到公告栏前,歪着头看那张纸。

看了几秒,忽然笑出声。

不是好笑,是那种从鼻腔里哼出来的、带着明显嘲弄的笑。

“许安然。”周晓梅转过身,抱着胳膊,上下打量她,“技校里理论课你都没及格吧?物理考三十二分,机械制图交白卷——这事儿我可都记得。”

许安然没说话。

周晓梅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可语气里的尖刺一点没少:“你爸是厂长,你就能这么胡闹?还去莫斯科买设备?你知道设备长什么样吗?分得清车床铣床吗?”

她声音不小,周围渐渐围过来几个早上班的工人。

许安然抬眼看向周晓梅。

集中精神。

视线里,周晓梅身上浮起一层淡黄色的光晕,光里夹杂着细碎的灰色斑点。那光不稳定,微微波动,像是……嫉妒?不甘?还有某种急于证明什么的焦躁。

金手指还能看人?

许安然心里一动,但没表现出来。

“我分不分得清,一个月后见分晓。”她声音平静。

“一个月?”周晓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拿什么买?拿你这张脸去换?哦对了,我忘了,你这方面可是有经验的,勾引男人的本事比学技术的本事强多了!”

这话太毒。

周围几个女工跟着窃窃私语,眼神里满是鄙夷。

许安然脸色没变,只是看着周晓梅:“你这么清楚我的本事,是试过,还是也想试试?”

周晓梅脸腾地红了:“你——不要脸!”

“我要不要脸,跟你没关系。”许安然转向围观的人,“军令状我立了,白纸黑字贴在这儿。一个月后,设备拉不回来,我滚蛋。各位都是见证。”

人群嗡嗡议论起来。

就在这时,李大山推着辆破自行车路过。他停下脚,往公告栏看了一眼。

许安然注意到他。

这位八级钳工,厂里的技术顶梁柱,身上笼罩着一层沉静的深蓝色光晕,像淬过火的钢,稳定,厚重。光里没有杂质,很干净。

李大山看了几秒,眉头皱得紧紧的。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沉叹了口气,摇摇头,推着车走了。

那声叹息像块石头,压在不少人心里。

李师傅都不看好,这事儿……悬。

“让开让开!都挤这儿干啥?”

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插进来。刘大勇叼着根烟,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头发抹得油亮,裤腿故意挽起一截,露出廉价的尼龙袜。

他是赵金宝的远房侄子,在厂里挂个库管的名,整天游手好闲。

他挤到公告栏前,眯着眼看了看,咧开嘴笑了。

“许大妞,玩真的啊?”他转过身,吐了口烟圈,烟雾喷到许安然脸上,“行,哥佩服你。这样,一个月后,哥在厂门口等你。你要是真能拉回设备,哥给你磕三个响头。要是拉不回来——”

他往前凑,压低声音,猥琐地笑:“你就跪着从哥裤裆底下爬过去,让大伙儿都瞧瞧,咱们许大工程师是怎么认怂的,咋样?”

周围一阵哄笑。

刘大勇身上,浮着一层油腻的暗黄色光晕,光里混着大片的污浊灰色,让人看着就不舒服。

许安然盯着他,忽然开口:“刘大勇,三号仓库东南角那堆‘废铜’,里面掺了至少三百斤好黄铜,是你上个月半夜拉出去的吧?卖给谁了?废品站老张,还是街口打戒指的李瘸子?”

刘大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你放屁!”

“是不是放屁,现在去仓库,把那堆‘废铜’拉出来过过秤,再查查你上个月的出库记录,不就清楚了?”许安然语气平淡,“哦对了,李瘸子上周打的那批铜戒指,花纹跟厂里前年报废那批模具打出来的一模一样。要不,请派出所的同志去问问?”

刘大勇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嘴皮子哆嗦着,想骂人,可看着许安然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周围的笑声停了。

工人们看刘大勇的眼神变了。

库房里手脚不干净是常事,可被人当众戳穿,就是另一回事了。

“都围在这儿干什么?!”

一声怒喝。

许卫东拨开人群走了进来,脸色铁青。他显然已经听说了这边的事。

他先是狠狠瞪了刘大勇一眼,然后看向女儿,眼神复杂。

最后,他对着围观的人沉声道:“都不用上班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散了!”

厂长积威还在,工人们悻悻散开。

周晓梅哼了一声,推着自行车走了。

刘大勇灰溜溜地钻出人群,跑得比兔子还快。

许卫东走到女儿面前,看着她,看了好几秒。

“回家。”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干涩。

许安然点点头。

父女俩一前一后走出厂门。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一重一轻。

回到家,王秀英正在厨房煮粥。看见他们回来,赶紧擦了擦手:“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吃了没?粥马上好……”

许卫东摆摆手,径直走进里屋。

王秀英看看丈夫的背影,又看看女儿,不安地搓着围裙。

许安然跟着走进去。

许卫东坐在床沿,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旧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叠钱。

他拿出来,放在床上。

最大面额是十块的,只有三张。更多的是五块、两块、一块,还有毛票。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用橡皮筋扎成几小卷。

钱叠得整整齐齐,边角都磨毛了,散发着陈旧纸张的气味。

“家里所有的钱。”许卫东声音很低,“五百八十七块三毛。”

许安然看着那堆钱。

对于这个年代普通工人家庭,这是一笔巨款。许卫东当厂长,一个月工资一百二,不吃不喝也得攒大半年。

可要去莫斯科“买设备”,这点钱,连台像样的二手机床的零头都不够。

王秀英悄悄走进来,站在门口。她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女儿,咬着嘴唇,把手腕上的银镯子褪了下来。

很轻的一声,镯子落在钱堆上。

“这个……也能当点钱。”王秀英声音发颤,“妈没什么值钱东西了……”

她顿了顿,转身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抱着个小铁盒子回来。

打开,里面是些零零碎碎:几颗彩色玻璃扣子,一条褪色的红头绳,一枚毛主席像章,还有个小银锁——那是许安然小时候戴的,花生米大小,刻着“长命百岁”。

“这些……”王秀英把铁盒子往女儿面前推了推,“都带上。万一……万一需要打点……”

许安然拿起那个小银锁。

冰凉的,很轻。

她握在手心,看向父母。

许卫东低着头,盯着那堆钱,烟瘾犯了似的搓着手指。

王秀英眼圈红着,却强忍着没掉泪。

这个家,真的掏空了。

许安然把银锁放回铁盒,盖好盖子。

“这些不用。”她说,声音很平静,“钱我带上。镯子……我找时间去当了。其他的,妈您收好。”

她只拿了那叠钱,数出五百块,用旧报纸包好。剩下的八十多块零钱,推回给许卫东。

“家里还得开销。”

许卫东没动。

王秀英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吧嗒掉下来:“安然……要不,算了吧。咱不去莫斯科了,行不?厂子没了就没了,咱一家人好好的……”

“妈。”许安然打断她,“厂子没了,爸就垮了。这个家,也好不了。”

王秀英噎住了,只是哭。

许卫东猛地抬起头,看着女儿:“你真要去?”

“真要去。”

“钱不够。”

“我知道。”

“路上不安全。”

“我知道。”

“你一个姑娘家……”

“爸。”许安然看着他,“我能行。”

许卫东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站起来,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从最里头摸出一个小布包。

打开,是那十美元。

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串俄文地址和人名,字迹很旧。

“这是当年在苏联学习时认识的一个老工长,叫伊万·彼得罗维奇。”许卫东把纸条和美元一起递给女儿,“他以前在莫斯科一个机械厂工作,退休了,可能还住在附近。要是……要是实在没办法,可以试着去找找他。就说,是许卫东的女儿。”

许安然接过。

纸条泛黄,边缘毛糙。俄文字母写得歪歪扭扭,但能看清。

她把纸条和美元小心地放进贴身口袋。

然后,她拿起床上那包钱,和那对银镯子,一起装进旧挎包的夹层里。

又把那本皱巴巴的《俄语速成》塞进去,还有两件换洗衣服,一小包王秀英昨晚烙的油饼,十个煮鸡蛋,以及——最重要的——那包大白兔奶糖。

糖只剩半斤了,得省着吃。

她拉好拉链,背起包。

“爸,妈。”她转身,看着父母担忧的脸,轻声说,“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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