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死后第十二天,石娃在破庙里正式向瞎老五行了拜师礼。
没有香烛,没有跪拜,只有半个菜团子——是老石从怀里掏出来的,用油纸包着,已经硬得像石头了。瞎老五接过,摸了摸,咧嘴笑了,露出那几颗焦黄的牙。
“老石,你这是让娃跟我学要饭?”瞎老五说,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悲。
“学活命。”老石说,“多一门手艺,多一条路。”
瞎老五沉默了一会儿,把菜团子掰成三块,最大的给石娃,第二大的给老石,最小的留给自己。
“娃,”他朝石娃的方向说,“要饭这行当,不是谁都能干的。得有厚脸皮,还得有薄脸皮。该厚的时候厚,该薄的时候薄。你能行?”
石娃看着手里的菜团子,想起集市上尿裤子的羞耻,想起藏钱时的忐忑,想起黑子死前的眼神。他点头,用力点头:“我能行。”
“好。”瞎老五站起来,拄着棍子走到庙堂中央,“那今天,我就教你莲花落。”
瞎老五教得很认真。
他先教站姿:“要饭的不能站太直,显得硬气;也不能太弯腰,显得贱。微微前倾,肩膀松着,脚要一前一后,随时能跑也能跪。”
石娃跟着学。他发现自己很难掌握那个“微倾”的角度——要么太直,像要跟人打架;要么太弯,像要给人磕头。瞎老五用棍子敲他的膝盖、后背、肩膀,一点点调整。
“记住这个姿势。”瞎老五说,“这是要饭人的本钱。站对了,人家看你顺眼,愿意给口吃的;站不对,看你都嫌烦。”
然后是开嗓。
瞎老五清了清嗓子,那沙哑的喉咙里发出第一个音:“哎——”
不是普通的“哎”,是拖得很长的、带着颤音的“哎”,像从黄土深处挖出来的叹息。声音在破庙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你试试。”瞎老五说。
石娃深吸一口气,学着喊:“哎——”
声音又尖又细,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不对。”瞎老五摇头,“气从丹田出,不是从喉咙喊。再来。”
石娃又试。试了十几次,嗓子都快哑了,才勉强有点那个味道——苍凉,悲怆,像西北的风刮过塬上。
“行了,有点意思了。”瞎老五说,“现在教词。”
莲花落的词分三套:开场调、讨食调、谢恩调。每套都有固定的框架,但可以往里填东西——看到什么填什么,想到什么填什么。
开场调是亮身份。
瞎老五唱了一段:
“各位父老乡亲们——
听我瞎子说分明——
不是我要来讨扰——
实在是肚子饿得慌——”
用的是西北方言,掺着秦腔的调子,每句最后一个字拖长,带着哭腔。石娃跟着学,舌头打结,把“乡亲们”唱成了“香亲们”,瞎老五用棍子敲他的脚踝。
“舌头捋直!这是要饭,不是唱戏!”
石娃咬着舌头练,练到舌尖发麻,才把字咬准了。
讨食调是诉苦情。
这段最长,也最难。瞎老五唱:
“黄土地哎——长草根——
娃子饿肚哎——喊娘亲——
东家给口馍——西家给碗汤——
菩萨保佑好心人——”
调子更悲,声音更颤,像真的要哭出来。但瞎老五教的时候说:“不能真哭。真哭了,人家嫌你晦气。要像哭又不是哭,像诉苦又不是诉苦。这个度,你得自己琢磨。”
石娃琢磨不出来。他要么唱得干巴巴的,像背书;要么唱得太悲,自己先红了眼眶。瞎老五说:“你还小,没真饿到那份上。等真饿急了,自然就会了。”
谢恩调最简单,就是道谢。
“谢过东家大善人——
一口馍馍救条命——
来年丰收粮满仓——
儿孙满堂福满门——”
这段要唱得真诚,但不能太卑微。瞎老五说:“谢是谢,但不能跪着谢。咱们是要饭,不是讨饶。记住了?”
石娃点头。
学完三套词,瞎老五开始讲规矩。
他盘腿坐在庙门槛上,脸朝着光——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阳光的温暖。石娃坐在他对面,老石蹲在庙外抽烟,没进来,但竖着耳朵听。
“要饭这行当,有三条规矩。”瞎老五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条:不偷孤寡。”
石娃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了偷蛋的事,想起了娘说“不能穷了骨气”。
“孤寡老人,没儿没女,自己都活不下去。”瞎老五说,“你去偷他们,天理不容。不光不能偷,看见了还得帮一把——挑担水,劈个柴,人家记你的好,说不定还给你口吃的。”
“第二条:饭前唱,饭后谢。”瞎老五伸出第二根手指,“不能光伸手要,得唱。唱了,人家给是情分,不给是本分。给了,必须谢,不能拿了就走,像该你的似的。”
石娃想起爹教他骗术时,也是先说话,再要饭。原来要饭和骗人,在某些地方是相通的——都得先付出点什么,哪怕是几句好话。
“第三条:一家只讨一次。”瞎老五伸出第三根手指,语气最重,“这是铁律。今天讨了,明天就不能再去。人家给过你一次,是情分;再去,就是贪得无厌,是坏规矩。”
“那要是没讨到呢?”石娃问。
“没讨到就换一家。”瞎老五说,“不能赖着不走,不能死缠烂打。要饭要的是尊严,不是施舍。记住,咱们是要饭,不是讨债。”
石娃把这些话记在心里。他想起以前跟爹走村,一家最多停一次,原来是有讲究的。
“这三条规矩,”瞎老五总结,“第一条是良心,第二条是脸面,第三条是分寸。守住了,你就是个正经要饭的;守不住,你就是个叫花子,连狗都嫌。”
石娃重重点头。
学完第三天,老石带石娃出去实践。
“今天不骗人,就要饭。”老石说,“按瞎老五教的来。”
石娃心里打鼓。他觉得自己还没学好,唱得不好听,站姿也不对。但老石说:“学游泳得下水,学要饭得张嘴。”
他们去了一个陌生的村子,离石娃村十里地。老石在村口放下担子,没摆货,就蹲在路边抽烟。他朝石娃努努嘴:“去吧。”
石娃深吸一口气,朝第一户人家走去。
那是户普通人家,土坯房,院墙塌了半截,能看见院里晾着衣服。院门虚掩着,石娃在门外站定,回忆瞎老五教的站姿——微倾,肩膀松,脚一前一后。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唱:
“各位父老乡亲们——
听我娃子说分明——”
声音发颤,调子跑偏,但好歹唱出来了。院里传来脚步声,一个中年妇女推门出来,手里拿着正在纳的鞋底。
“要饭的?”妇女打量他。
石娃点头,继续唱:
“不是我要来讨扰——
实在是肚子饿得慌——”
妇女皱了皱眉,转身回屋。过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半个黑面馍,硬邦邦的。她递给石娃:“走吧走吧,别唱了,难听死了。”
石娃接过馍,鞠躬,唱谢恩调:
“谢过大娘善心人——
一口馍馍救条命——”
妇女摆摆手,关上了门。
石娃走回村口,把馍给老石看。老石接过去,掰了一小块尝了尝:“还行,没馊。”他把剩下的还给石娃,“吃吧,自己挣的。”
石娃咬了一口。馍很硬,很糙,但这是他用唱莲花落换来的,不是骗来的。味道好像不一样。
那天他们走了三个村子,石娃要了七次饭。五次给了吃的,两次被赶走。给的吃的里,有馍,有红薯,有半碗糊糊。石娃唱得一次比一次顺,站姿一次比一次自然。
到第四个村子时,天快黑了。
这是个很小的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里。老石说:“最后一家,要完回家。”
石娃走向村尾那户。房子最破,屋顶的茅草都塌了半边,用树枝撑着。院墙全塌了,院里长满荒草,只有一条踩出来的小路通向屋门。
屋里亮着油灯,昏黄的光从破窗纸透出来。
石娃在院里站定,正要开唱,听见屋里传来咳嗽声——很重的咳嗽,像要把肺咳出来。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人在摸索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唱了:
“各位父老乡亲们——”
屋里的咳嗽停了。过了很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太太探出头。她太老了,背驼得厉害,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的,眼睛浑浊,看人时眯着。
“谁啊?”声音嘶哑。
“要饭的。”石娃说,“大娘,给口吃的吧。”
老太太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慢慢走出来。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颤巍巍的,手里拄着根树枝当拐棍。走到院中时,她突然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石娃下意识伸手去扶。
老太太站稳了,喘了几口气,说:“娃,屋里没吃的了。最后半碗玉米面,昨天吃完了。”
石娃看着她。老太太的衣服补丁叠补丁,但洗得很干净;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虽然穷,但收拾得利索。只是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一看就是长期吃不饱。
他想起瞎老五的第一条规矩:不偷孤寡。
也想起娘病倒在炕上的样子。
“大娘,你家里人呢?”石娃问。
“没了。”老太太说,“老头子前年饿死了,儿子去新疆找活路,三年没音讯了。就我一个老婆子,等死呢。”
她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
石娃心里一酸。他想起自己的娘,想起娘咳血的样子,想起娘说“一颗蛋能换半副草药”。眼前这个老太太,像极了娘老了以后的样子。
他本该转身就走——这家没吃的,按规矩该换一家。但他没走。
他看见院里那口井,井台上放着个破瓦罐,罐里是空的。他想起老太太刚才差点摔倒的样子,想起她说“最后半碗玉米面昨天吃完了”。
“大娘,我给你挑担水吧。”石娃说。
老太太愣住了:“啥?”
“我给你挑担水。”石娃重复,“你腿脚不好,我帮你。”
没等老太太回答,他就走到井边。井很浅,用辘轳打水。石娃摇动辘轳,木轴吱呀呀响,水桶慢慢升上来。他打了满满一桶,倒进瓦罐里,又打第二桶。
老太太站在旁边看着,没说话。
挑完水,石娃看见院里堆着柴,但都太大块,老太太劈不动。他又找来斧头——斧头锈了,柄也松了,但还能用。他蹲下来,开始劈柴。
一下,两下,三下。
柴是硬木,不好劈。石娃力气小,劈得很慢,但很认真。斧头起落,木屑飞溅,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涩得疼。
老太太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
劈完柴,天完全黑了。星星出来了,一颗,两颗,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把碎银子。
石娃抹了把汗,说:“大娘,我走了。”
他转身要走,老太太突然叫住他:“娃,等等。”
老太太慢慢走回屋里,过了一会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碗。碗是粗陶的,有个豁口,但擦得很干净。碗里是白面——真正的白面,雪白雪白的,在星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拿着。”老太太把碗递过来。
石娃愣住了:“大娘,你不是说没吃的了吗?”
“这是留着过年吃的。”老太太说,“我就这点白面了,藏在炕洞里,防老鼠。”她顿了顿,又说,“你是个好娃,心善。大娘没啥给你的,就这点面,你拿回去,让你娘给你擀碗面条吃。”
石娃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不是因为得到白面——虽然白面很珍贵,他一年也吃不上一次。是因为老太太说的话,因为她把最后一点好东西给了他,因为她说“你是个好娃”。
他接过碗,手在抖。
白面在碗里,松松的,软软的,像捧着一捧雪。他闻到了面粉的清香,那种纯粹的、干净的粮食的香味。
“谢、谢谢大娘……”他哽咽着说。
老太太摆摆手:“走吧,天黑了,路上小心。”
石娃捧着碗,走出院子。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老太太还站在院里,佝偻的身影在星光下像一个问号,孤独,但挺直。
他想起自己没唱谢恩调。
于是站定,清了清嗓子,唱:
“谢过奶奶善心人——
一碗白面暖人心——
菩萨保佑您安康——
儿孙早日把家还——”
他唱得很认真,每个字都咬得很准,调子也没跑。这是他有史以来唱得最好的一次。
老太太听着,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星光下,她的眼角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石娃捧着那碗白面回到村口时,老石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看见石娃手里的碗,愣了一下。
“哪来的?”
石娃把经过说了。说得很详细,从老太太咳嗽,到挑水,到劈柴,到最后给白面。说到最后,他声音又哽咽了:“爹,我把人家过年吃的白面拿来了……”
老石沉默了很久。他接过碗,看着里面的白面,又看看石娃,眼神复杂。
“你破了规矩。”老石说,“一家只讨一次,你去了,没讨到,就该走。”
石娃低下头:“我知道……可是……”
“可是你帮了她。”老石打断他,“帮了,就不是讨,是换。你用劳力换粮食,这不坏规矩。”
石娃抬起头,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老石把碗还给他,“但你记住,这种事不能常做。咱们自己都吃不饱,帮不了所有人。”
石娃点头。他捧着碗,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回家的路上,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明晃晃地照着黄土路。石娃走得很小心,生怕把碗里的白面洒了。他时不时低头闻一闻,面粉的香味钻进鼻子,让他想起娘擀面条的样子——娘擀的面条又细又长,煮在锅里像银丝,捞出来浇点醋,他能吃两大碗。
“爹,”他问,“咱们今晚吃面条吗?”
老石摇头:“不,这面留着。等你娘好点了,给她擀碗面条。病人吃白面,补身子。”
石娃懂了。他把碗抱得更紧了些。
第二天,石娃又去破庙找瞎老五。
他把昨天的事说了,包括破规矩帮老太太,包括得到一碗白面。说完,他忐忑地看着瞎老五——他怕师父骂他坏规矩。
瞎老五听完,很久没说话。他盘腿坐在庙门槛上,脸朝着光,眼睛虽然闭着,但眼皮在微微颤动。
“娃,”他终于开口,“你知道要饭的为啥要有规矩吗?”
石娃摇头。
“因为没规矩,人就变成畜生了。”瞎老五说,“饿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偷,抢,骗,甚至杀人。规矩是拴住人的那根绳,让你再饿,也不能越过那条线。”
石娃想起自己偷蛋,想起自己用弹弓打黑子。那些时候,他就像没拴绳的畜生。
“但你昨天做的事,”瞎老五继续说,“不是坏规矩,是守了更大的规矩。”
“更大的规矩?”
“人心。”瞎老五说,“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你看见孤寡老人可怜,去帮她,这是人心;她感激你,把最后一点白面给你,这也是人心。人心比规矩大。”
石娃似懂非懂。
瞎老五伸出手,摸索着找到石娃的头,轻轻拍了拍:“娃,你记住:在这世上活,规矩要守,但心不能死。你昨天那颗心,没被饿黑。这是好事,大好事。”
石娃感觉师父的手很温暖,虽然粗糙,但很温柔。他想起爹拍他头的样子,想起娘给他擦眼泪的样子。
有些东西,比吃饱更重要。
他好像有点懂了。
三天后,娘的病好了一点,能坐起来了。
老石把那碗白面拿出来,亲自和面、擀面。他擀得很仔细,面要硬,要劲道,擀薄了再切细。石娃蹲在灶台边烧火,火要旺,但不能太大,水要滚,但不能溢锅。
面煮好了,盛在最大的那个碗里——还是有个豁口,但洗得干干净净。老石浇了点醋,滴了两滴香油——那是去年过年时买的,一直舍不得用。
娘坐在炕上,端着碗,手在抖。
“哪来的白面?”她问。
“娃挣的。”老石说。
娘看向石娃。石娃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娘没再问,低头吃面。她吃得很慢,一口,一口,细细地嚼。面条在嘴里,软滑,劲道,醋的酸和香油的香混在一起,是久违的味道。
吃着吃着,她的眼泪掉进碗里。
石娃慌了:“娘,不好吃吗?”
娘摇头,抹了把眼泪:“好吃,好吃……娘好久没吃这么好吃的面条了……”
她把碗递过来:“娃,你也吃一口。”
石娃摇头:“娘吃,我不饿。”
娘坚持:“就一口。”
石娃只好凑过去,吃了一口。面条真的很香,比他记忆中任何一次都香。也许是因为这面是他“挣”来的,也许是因为娘吃得开心,也许是因为瞎老五说的“心没被饿黑”。
那一口面,他嚼了很久,舍不得咽。
娘把一碗面全吃完了,连汤都喝了。她脸上有了点血色,眼睛也亮了些。她拉着石娃的手,说:“娃,你长大了。”
石娃不知道什么叫长大。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仅要想着自己吃饱,还要想着让娘吃饱,让爹吃饱,让弟妹吃饱。
这也许就是长大吧。
晚上,他躺在炕上,摸着衣角里那几分钱。钱还在,一分没少。他又想起那碗白面,想起老太太佝偻的背影,想起瞎老五温暖的手。
日子很苦,但好像有点盼头了。
就像爹说的,天亮了,日子还得过。
但天亮前,总得有点光。
那碗白面,就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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