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林墨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白日里那个沉默寡言、动作机械的药圃杂役,在灰叶草田间重复着枯燥的劳作,忍受着王管事时而审视、时而意味深长的目光,以及周遭杂役若有若无的疏离。
他的身体似乎因那夜玉佩的异动和之前吞噬的几缕微薄生机,而恢复了不少力气,伤口几乎痊愈,甚至挥动锄头都感觉轻快了些。
但这种“好转”却让他更加不安,仿佛这力量是用某种无法偿还的代价换来的。
另一半,则是夜深人静时,被胸口的玉佩和那堵老墙搅得心神不宁的“窥探者”。王管事的警告犹在耳边,但那堵墙,以及墙上那只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的模糊掌印,却像一块磁石,不断吸引着他。
玉佩在靠近老墙时传来的、清晰的冰冷悸动和共鸣感,更是让他无法忽视。父亲留下的东西,和这堵林家药圃的老墙,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不敢再轻易靠近围墙,尤其是在王管事似乎格外留意的夜晚。但白日在田里劳作时,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方向。
墙根下那片寸草不生的黑土,在阳光下更显刺眼。那只掌印的轮廓,即使在白日,仔细分辨,也能看出些许异样——那不是自然风化的凹陷,边缘虽然模糊,但隐约能看出指骨的形状和掌心用力下压的痕迹。印子周围的暗色污渍,像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血,又像某种更深沉、更污秽的东西渗入了砖石。
更让林墨心惊的是,每当他集中精神凝视那掌印时,胸口的玉佩便会传来一丝微弱但持续的牵引感,仿佛那墙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它,或者说,在呼应它。
这种诡异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林墨的精神在日益累积的困惑、恐惧和一种被压抑的好奇中变得紧绷。
他开始做混乱的梦,梦里有时是父亲模糊的背影走向一片浓雾,有时是那堵老墙无限拔高,墙上睁开无数只没有瞳孔的、流淌着暗影的眼睛,有时则是自己站在灰叶草田中,脚下泥土里伸出无数枯黑的手臂,抓住他的脚踝往下拖拽……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他都浑身冷汗,胸口的玉佩一片冰凉。
这天午后,天气阴沉。厚重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药圃里的灵植似乎也感受到了压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林墨蹲在田埂边,心不在焉地拔着几株新冒出来的野草。心思却全在那堵围墙上。
他离墙不算远,中间只隔着他那片灰叶草田和一条窄窄的、堆着碎石杂草的排水沟。目光掠过一丛丛灰叶草,再次落在那掌印上。也许是因为光线昏暗,那暗色的污痕看起来比往日更清晰了些。
突然,一阵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眩晕感袭来。
不是身体上的不适,而是……意识仿佛恍惚了一瞬。与此同时,胸口的玉佩,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的悸动!
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冰冷和饥饿。在那悸动之中,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的、混乱不堪的低语呢喃。仿佛有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嘶哑、痛苦、怨毒、疯狂,却又模糊得无法辨识任何具体的词句,只留下一片充满负面情绪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背景。在这片噪音的深处,似乎还有一个更低沉、更恒定的脉动,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与玉佩的悸动隐隐合拍。
“嘶……”
林墨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捂住胸口,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跌坐在田里。那低语声只出现了极短的一瞬,随即消失,但残留的精神污染却让他脸色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狂跳,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他惊恐地抬头,看向老墙。墙还是那堵墙,掌印静静嵌在那里,在阴天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晦暗。但刚才那一瞬间,他无比确定,那混乱的低语和沉眠的脉动,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或者说,是从那掌印、从那堵墙的深处传来的!
玉佩与那墙里的东西,共鸣更强了!甚至开始传递某种……“信息”?
恐惧如冰水浇头。他想起了王管事的警告——“不太干净”、“看到不干净的东西”。这就是他所说的“不干净”吗?这堵墙里,到底封着什么?
就在他惊魂未定之际,眼角余光瞥见自己刚才心不在焉拔草的地方——几株紧挨着他手边、原本长势还算正常的灰叶草,叶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泛起一层不正常的灰黄色。
不是之前那种被主动吞噬后的瞬间枯死,而是一种缓慢的、被无形力量侵蚀的衰竭。
林墨悚然一惊,急忙缩回手,远离那几株草。他意识到,刚才自己心神失守,被那低语影响的时候,体内那源自玉佩的、对生机的渴望似乎也失控地外泄了一丝!尽管微弱,却足以侵蚀这些本就脆弱的灵植!
他慌忙四顾,幸好午后阴霾,其他杂役大多在休息或躲在棚子里,无人注意到他这边的异样。王管事也不见踪影。
必须离开这里!离这堵墙远点!
他强压着心头的惊悸,装作若无其事地收拾了一下工具,快步走回自己的土坯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才感到一阵虚脱。
手掌心里全是冷汗。脑海里那混乱的低语似乎还在隐约回响,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胸口的玉佩安静下来,恢复了温凉,但林墨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他与这玉佩,与那堵墙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更危险、更深入的联系。
他不再是单纯的“被影响者”,他似乎正在变成某种“通道”,或者……“共鸣体”?
傍晚,阴云堆积得更厚,终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滴敲打着土坯房的屋顶和窗棂上的破草席,发出单调的声响。林墨没有胃口,只勉强啃了半个硬饼子。
雨声中,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口。不是王管事那种沉缓的步子,更轻,更犹豫。
“林墨哥?在吗?”一个细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怯意。
是林小雨?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林墨心头一紧,连忙起身开门。只见小雨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站在门外细密的雨帘中,小脸被冻得有些发白,怀里似乎还抱着个小布包。她看到林墨,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满是担忧。
“小雨?你怎么来了?快进来!”林墨侧身让她进屋。土坯房里狭小阴暗,弥漫着霉味,但总算能挡雨。
小雨摇摇头,站在门口没动,只是把手里的布包塞给林墨:“我……我偷偷来的。福伯担心你,让我给你带点吃的。”布包不大,但摸上去软软的,带着点温热,似乎是刚蒸好的粗面馒头,还有一小块咸菜。
林墨心里一暖,又有些发酸。“谢谢。福伯他……还好吗?”
“福伯腰伤还没好利索,但执意要留在府里浆洗房,说……说那里还能打听到点消息,也能偶尔照应一下你原来的院子。”小雨低声道,眼圈微红,“哥,你在这里……他们有没有欺负你?我听说药圃这边……”
“我很好。”林墨打断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就是种点草,没什么。告诉福伯,我没事,让他保重身体,别惦记我。你也是,好好照顾自己,别往这边跑,这里……不太平。”
他想起老墙和王管事的警告,语气不由得严肃起来。
小雨看着他苍白消瘦却异常平静的脸,欲言又止。她知道堂哥在隐瞒什么,这里的荒凉和破败显而易见。但她也能感觉到,林墨身上似乎有某种不同了,不是颓废,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接近的东西,像一口沉默的古井。
“我知道了,哥。”小雨点点头,把伞往林墨手里推了推,“伞给你,我跑回去就行。你……你一定要小心。”
说完,她转身冲进了细密的雨幕中,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药圃小径尽头。
林墨握着尚带小雨手心余温的伞柄,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阴雨中更显狰狞模糊的老墙轮廓,心中五味杂陈。
在这冰冷诡异、危机四伏的囚笼里,这微不足道的温暖和牵挂,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
夜雨渐沥。他关上门,将布包里的馒头小心放好。胸口的玉佩在黑暗中沉默着,但那堵老墙的方向,仿佛有某种无形的注视,穿透雨幕和土墙,始终落在他身上。
低语沉寂,共鸣隐现。父亲的谜,玉佩的秘,老墙的邪,还有自己这日益失控的身躯……所有的线头,似乎都隐隐指向这片被遗忘的药圃深处。
雨滴敲打灰叶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催促的耳语。
林墨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雨声,睁眼到天明。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动地等待和恐惧了。他必须弄清楚,哪怕只是为了在这诡异的漩涡中,抓住一丝自保的可能。
天快亮时,雨停了。晨光透过破窗,照亮屋内漂浮的微尘。他起身,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堵湿漉漉的老墙。
墙面上,那只掌印的暗色污痕,被雨水浸湿后,颜色似乎更深了,沿着砖石的纹理,隐隐晕开一小片。
像一道刚刚开始渗血的旧伤疤。

小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