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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月廿七,卯时。

紫荆山的晨雾比往日更浓,浓得像化不开的米浆,十步之外不见人影。但寨中的气氛,比雾更凝重。

向荣七千大军分四路合围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本就暗流涌动的池塘。恐慌在底层士兵和百姓中蔓延,而在高层,则是另一种紧绷——权力的弦,被拉到了极限。

杨清站在自己茅屋的窗前,看着雾气中隐约晃动的北营旗帜。韦昌辉昨天以“整军备战”为由,将北营三百人全部调到了寨门至金田村一线的关键位置。美其名曰“拱卫要冲”,实则是卡住了咽喉。

“四哥,”曾水源推门进来,压低声音,“探子回报,向荣的前锋已经到了白沙镇,离咱们不到一百五十里。领兵的是个叫张国梁的,原是个天地会头目,后来降了清,打仗不要命。”

“降将……”杨清若有所思,“这种人,最想立功赎罪,也最狠。”

“还有,韦昌辉那边……”曾水源顿了顿,“石达开今天一早就去了韦府,到现在没出来。”

杨清眼神一凝。三天考虑期到了,石达开要去“答复”了。

“知道了。”他转身,“你去把萧朝贵、黄玉昆、冯云山请来,就说有紧急军情商议。”

“是。”

同一时间,韦府书房。

韦昌辉看着站在面前的石达开,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少年今天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不是北营的号衣,也不是童子营的粗布,而是一身青灰色的劲装,腰束皮带,脚蹬薄底快靴。这是韦昌辉昨天派人送去的“见面礼”。

“想通了?”韦昌辉问。

石达开抱拳:“想通了。谢北王赏识,达开愿效犬马之劳。”

“好!好!”韦昌辉大笑,“我就知道你是聪明人!来,坐。”

他亲自给石达开倒了杯茶:“既然是自己人了,有些话就可以敞开了说。达开,你觉得眼下的局面,咱们该怎么应对?”

这是考校,也是试探。

石达开沉吟片刻:“向荣七千大军,硬拼必败。咱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守,要么走。”

“守怎么守?走怎么走?”

“守,不能死守紫荆山。”石达开说,“紫荆山地势虽险,但补给困难,一旦被围就是死地。要守,得把战线拉出去——在清军合围前,主动出击,打掉一路,震慑其余。”

“打哪一路?”

“打张国梁这一路。”石达开说,“他是降将,急于立功,必然冒进。而且他手下多是原天地会的人,和清军本就不是一条心,打起来容易乱。”

韦昌辉点头:“那走呢?”

“走,不是逃跑,是战略转移。”石达开起身,走到墙边那张巨大的《广西全图》前,“北上桂林,路程远,清军布防严密。东去广东,要过浔江,风险大。西进贵州,山高路险,但清军力量薄弱。南下……”

他手指停在南部:“南下可去博白、陆川,那里山多林密,便于周旋。而且靠近广东,万一事不可为,还能退入粤境。”

分析得头头是道。韦昌辉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那你觉得,该守还是该走?”

“这要看天王和东王的意思。”石达开巧妙地把球踢回去,“不过,以达开浅见,守是下策,走是上策。但走之前,必须打一仗——不打一仗就退,军心会散。”

“说得好!”韦昌辉拍案,“达开,你果然是个将才!不枉我一番苦心!”

他起身,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书:“既然你来了,有些事就不瞒你了。这是向荣大军的行军计划——我从浔州府一个旧识那里弄来的。”

石达开心头一震,面上不动声色:“北王神通广大。”

“都是银子开路罢了。”韦昌辉把文书递给他,“你看看,有什么想法?”

石达开接过,快速浏览。文书很详细,列出了四路清军的兵力、将领、行军路线、预计扎营地点。其中张国梁这一路,果然标注着“急进”、“求功心切”。

“这情报……可靠吗?”

“九成可靠。”韦昌辉说,“送信的人,全家性命都在我手里。”

石达开把文书递还:“那咱们可以在他们预计扎营的地方设伏。”

“设伏需要兵力。”韦昌辉看着他,“达开,我现在给你个实职——北营第三队队长,统一百人。另外,我再拨给你五十精锐,组成‘侦缉队’,专门负责情报和特种作战。如何?”

这是重用了。一百五十人,几乎是北营一半兵力。

“谢北王信任!”石达开单膝跪地,“达开必不负所托!”

“起来起来。”韦昌辉扶起他,“不过,有个条件。”

“北王请讲。”

“你这支队伍,要完全独立,直接对我负责。”韦昌辉盯着他,“任何人——包括东王,都无权调动。能做到吗?”

这是要把他彻底绑死。

石达开毫不犹豫:“能!”

“好!”韦昌辉从怀里掏出一块铁制令牌,比之前那块铜牌大了一倍,正面刻“北”,背面刻“特遣”二字,“这是调兵令牌,凭此牌,北营所有资源你都可以调用。”

“是!”

“另外,”韦昌辉走到那幅《春山图》前,忽然说,“达开,你父亲我已经派人送回贵县了。你放心,一路上都有我的人保护,安全得很。”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石达开低头:“谢北王周全。”

“好了,你去准备吧。明天开始,侦缉队正式成立。”

石达开行礼退出。走到门口时,他瞥了一眼那幅《春山图》——画轴右下角,有一处不起眼的磨损,像是经常被人触摸。

暗格,可能就在那里。

但他现在不能动。韦昌辉刚给他这么大的权力,必然还在观察、试探。这时候轻举妄动,就是自寻死路。

走出韦府,石达开深吸一口气。

手中那块铁令牌,沉甸甸的。

他知道,从现在起,他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巳时,杨清住处。

萧朝贵、黄玉昆、冯云山都到了。四人围着地图,面色凝重。

“向荣四路大军,最迟十天后完成合围。”杨清指着地图,“咱们必须在他们合围前,打掉至少一路,打开缺口。”

“打哪一路?”萧朝贵问。

“打张国梁。”杨清说,“他冒进,离咱们最近,而且……他手下的人,未必真心为清廷卖命。”

“怎么打?”

“在他扎营的时候打。”杨清说,“根据地形和行军速度推算,他最可能在这三个地方扎营——”他点了三个点,“咱们提前埋设火药包,等他们安顿下来,夜深人静时引爆,制造混乱,然后夜袭。”

“需要多少人?”

“前营全部,中营一半,大约一千二百人。”杨清说,“但要快,要狠,打完就撤,不能恋战。”

冯云山皱眉:“一千二百人……几乎是咱们能调动的全部机动兵力了。万一……”

“没有万一。”杨清说,“这一仗必须打,而且必须赢。输了,军心就垮了。”

正说着,曾水源又进来了,脸色古怪:“四哥……韦北王来了,说要商议‘团营’大事。”

团营?

屋里几人对视一眼。这是拜上帝会起事前的核心机密——将各地会众集结到指定地点,统一编制,准备起义。韦昌辉这时候提这个,想干什么?

“请他进来。”杨清说。

韦昌辉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两个人:一个是韦志俊,另一个……是石达开。

看到石达开穿着那身青灰劲装,腰间挂着北营令牌,萧朝贵脸色一变,差点站起来,被杨清用眼神按住。

“东王,诸位。”韦昌辉抱拳,“军情紧急,我就不绕弯子了。向荣大军压境,咱们再各自为战,就是死路一条。我提议——正式启动‘团营’!”

“团营?”冯云山问,“怎么个团法?”

“很简单。”韦昌辉走到地图前,“紫荆山太小,容不下所有人。我建议,将所有兵力、钱粮、老弱妇孺,全部集中到金田村一带。那里地势开阔,有田有河,易守难攻,而且……是我韦家的地盘。”

他说“我韦家的地盘”时,语气很自然,但所有人都听出了里面的意思。

“金田村……”杨清沉吟,“确实比紫荆山更适合长期坚守。但团营涉及数万人的转移,不是小事。”

“正因为不是小事,才要快!”韦昌辉说,“我北营愿为先锋,先往金田村布置,搭建营寨,囤积粮草。等准备妥当,各营再分批转移。”

主动请缨,还自掏腰包。

“北王高义。”冯云山说,“不过团营之事,需禀报天王定夺。”

“我已经禀报过了。”韦昌辉微笑,“天王原则上同意,但具体如何实施,让咱们商议。”

先斩后奏。洪秀全同意了,杨清他们再反对,就是违抗王命。

“既然天王同意,那自然照办。”杨清说,“不过,团营的具体章程……”

“章程我已经拟好了。”韦昌辉从袖中掏出一卷纸,“各营按‘前中后左右’五军编制,集中驻扎。钱粮统一管理,武器统一调配。另外,成立‘团营总指挥部’,协调各营行动。”

他顿了顿:“天王的意思是,总指挥由东王担任,我副之。冯先生负责民政,萧西王负责征战。”

听起来很公平,杨清是正,韦昌辉是副。

但杨清知道,没那么简单。金田村是韦昌辉的地盘,钱粮、后勤、地方关系,都掌握在他手里。他这个“总指挥”,很可能被架空。

“北王考虑周全。”杨清接过章程,快速浏览,“不过,团营涉及数万人,转移需要时间。向荣大军十日内必到,来得及吗?”

“来得及。”韦昌辉信心十足,“我北营今天下午就出发,三天内完成金田村的准备工作。各营从明天开始转移,五天内全部到位。剩下两天,构筑工事,准备迎敌。”

“这么急……”

“兵贵神速。”韦昌辉看着杨清,“东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话说到这份上,杨清不能再反对。

“好。”他点头,“就按北王的章程办。不过,各营转移时,要留一部分精锐在紫荆山——万一清军提前到,得有人挡着。”

“这个自然。”韦昌辉说,“我建议,由萧西王率中营精锐留守,如何?”

把萧朝贵留在紫荆山,等于断杨清一臂。

杨清还没说话,萧朝贵自己开口了:“行!老子就喜欢啃硬骨头!”

“西王勇武!”韦昌辉赞了一句,转向石达开,“达开,你的侦缉队也留下来,辅助西王,收集情报,袭扰清军。”

“是!”石达开抱拳。

这个安排,让杨清稍微放心了些——石达开留下,就还在他视线范围内。

“那就这么定了。”韦昌辉起身,“我先回去准备,下午出发。东王,金田村见。”

他带着韦志俊离开。石达开跟着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杨清一眼,微微点头。

那眼神里有话。

等他们走远,萧朝贵一拳砸在桌上:“这老狐狸!什么团营,分明是想把咱们都弄到他的地盘上,好一锅端!”

“我知道。”杨清平静地说,“但他这招是阳谋——提议合理,天王同意,咱们没法拒绝。”

“那就这么被他牵着鼻子走?”

“当然不。”杨清走到地图前,“团营要搞,但不能完全按他的来。云山兄,各营转移时,你亲自盯着,钱粮武器,一件都不能少。朝贵,你留守紫荆山,但要保持机动——我随时可能调你出去。”

“明白!”

“至于金田村那边……”杨清眼中闪过寒光,“我会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事人。”

正说着,一个童子营的孩子气喘吁吁跑进来:“东王!石教习让我传话——‘书房有画,画后有门,门后有信,信上有密。’”

书房有画,画后有门,门后有信,信上有密。

这是石达开发现暗格了!但密信用的是密码,他破译不了,需要帮忙。

杨清精神一振:“告诉石教习,我知道了。让他小心,不要轻举妄动。”

“是!”

孩子跑出去。冯云山问:“秀清,什么密信?”

“韦昌辉通敌的证据。”杨清说,“但需要破译。云山兄,你懂密文吗?”

冯云山摇头:“我只懂寻常文书,军情密文……不懂。”

“我懂一点。”黄玉昆忽然说,“以前走镖时,跟官府的人打过交道,见过他们用‘韵目代日’和‘地支代时’加密。”

韵目代日,用地支代时,这是清军常用的加密方式。

“好。”杨清说,“等达开拿到密信,玉昆你帮他破译。”

“是!”

“另外,”杨清看向众人,“团营的事,不要声张,按部就班进行。但在转移之前,咱们得先打一仗——打张国梁,打出威风,也让韦昌辉看看,谁才是打仗的人。”

“什么时候打?”

“三天后。”杨清说,“等北营去了金田村,等清军扎营,等……达开拿到密信。”

时间很紧,但必须这么做。

不打这一仗,团营后就会被韦昌辉压着打。

打了这一仗,赢了,就有话语权。

输了……

杨清没想输的可能。

也不能输。

未时,北营开拔。

三百人,五十辆大车,浩浩荡荡离开紫荆山,往金田村方向去。韦昌辉骑马走在最前,意气风发。

石达开站在寨墙上,看着队伍远去。他身边站着萧朝贵。

“小子,”萧朝贵忽然说,“你真跟了韦昌辉?”

石达开没回头:“西王觉得呢?”

“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人。”萧朝贵说,“但你这身打扮……看着碍眼。”

石达开笑了,压低声音:“西王,衣服是别人给的,心是自己的。”

萧朝贵一愣,随即咧嘴:“我就知道!四哥没看错人!”

“西王,”石达开说,“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说。”

“我需要进韦昌辉的书房,找一样东西。但韦府现在还有守卫,我进不去。”

“什么时候要?”

“今晚。”

“成!”萧朝贵拍胸脯,“我想办法把守卫引开,你有一炷香时间。”

“够了。”

两人看着北营消失在道路尽头。

夕阳西下,把山道染成血色。

石达开摸了摸袖袋里的半枚铜钱。

今晚,他要冒险了。

而杨清在屋里,看着童子营刚送来的火药包改良图纸——定向喷射,可控火势。石达开在图纸角落,用炭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一行小字:

“信在画后,密用《千字文》序。”

《千字文》序?那不是普通的韵目代日,是更复杂的加密方式。

韦昌辉背后,可能有高人。

杨清收起图纸,走到窗前。

夜色渐浓。

一场暗战,即将开始。

而明处的战争,也在倒计时。

三天。

【第十五章·完】

【下章预告】

深夜,石达开潜入韦府书房,在《春山图》后暗格中发现密信。但密信加密复杂,黄玉昆只能破译部分,关键内容指向一个惊人阴谋:韦昌辉与向荣约定,在团营完成后“献寨”。与此同时,张国梁部提前抵达预定扎营地点,杨清的火药包埋设被迫提前。而韦昌辉在金田村,开始秘密接触各营将领,许诺重利。三线危机,同时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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