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一,寅时。
萧朝贵带着三百侦察兵像山狸一样滑进紫荆山东麓的晨雾时,杨清正在冯云山的茅屋里对着一堆数字皱眉。
“八千七百四十三人。”冯云山指着摊在桌上的名册,“这是目前在册的全部会众。按东王你之前定的分类:青壮男丁五千二百,其中真正能打的——我是说见过血、敢拼命的——不到两千。”
杨清的手指在“两千”上敲了敲:“剩下的三千多青壮呢?”
“要么年纪太轻,要么胆子小,要么拖家带口有顾虑。”冯云山叹气,“让他们守寨、运粮还行,上阵厮杀……难。”
“武器?”
“刀枪弓弩加起来一千二百件,其中像样的只有三百多。其余都是柴刀、锄头、猎弓。铁甲一副没有,皮甲三十多件。”
杨清看向另一边:“粮草?”
“韦家送来的五百石米,加上各家存粮,按最低标准够吃二十天。盐够一个月,但缺油缺菜。”
“药品?”
“几乎没有。只有些土方子的草药。”
茅屋里陷入沉默。火把的光在墙上跳动,映着两人凝重的脸。
这就是全部家底——八千多人听着多,但真正能作战的力量只有两千,装备简陋,补给紧张,面对的是三千正规清军。
“好消息是,”冯云山打破沉默,“按你教的法子编队后,各队纪律好多了。昨天一天,违反禁令私自下山的只有七起,都按规矩罚了。”
“罚了什么?”
“初犯鞭五下,再犯鞭十下,三犯……还没人敢试。”
杨清点头。乱世用重典,没时间慢慢教化。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东王!南王!”曾水源冲进来,气喘吁吁,“西王的侦察队回来了!带回来个清妖的探子!”
杨清霍然起身:“活的?”
“活的!被萧兄弟一箭射中大腿,拖回来的!”
“人在哪?”
“在刑堂,西王正审着!”
杨清和冯云山对视一眼,抓起外衣就往外走。
刑堂其实是间废弃的炭窑,阴暗潮湿,墙上挂着刑具——大多是农具改的。
萧朝贵站在窑中央,浑身是泥,但眼睛亮得像夜里的狼。他脚下躺着个清军装束的汉子,大腿上扎着布条,渗着血,脸色惨白。
“东王来了!”萧朝贵见杨清进来,咧嘴一笑,“逮着条大鱼——这厮是浔州绿营的把总,姓马,带一队探子摸到咱们后山,被我撞个正着。”
杨清蹲下身,打量俘虏。三十多岁,面容精悍,虽然受伤被俘,眼神里还有股凶气。
“马把总?”杨清开口。
俘虏盯着他,不吭声。
“硬骨头?”萧朝贵冷笑,踢了踢他受伤的腿。
俘虏闷哼一声,还是不说话。
杨清摆摆手,示意萧朝贵退后。他继续蹲着,平静地说:“马把总,我知道你不怕死。当兵的,脑袋别裤腰带上,死就死了。”
俘虏眼神动了动。
“但死也分怎么死。”杨清继续说,“战死沙场,是忠勇。被俘后硬扛着不说,也算条汉子。可你要是死在这儿……你家里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吗?”
俘虏嘴唇抿紧。
“我猜,浔州府上报的时候会说:马把总剿匪阵亡,抚恤银二十两。可实际上呢?”杨清声音很轻,“你是被我们抓住,问了话,然后杀了。朝廷不会知道你说了什么,没说什么,只会按‘阵亡’处理。”
“你……你想怎样?”俘虏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做个交易。”杨清说,“我问几个问题,你如实答。答完,我放你走。”
“放我走?”俘虏不信。
“对。但有个条件——你得带点伤回去,还得编个合理的逃脱故事。”杨清看着他,“这样你既能活命,又不算叛变,还能领抚恤。如何?”
俘虏的眼神剧烈挣扎。
杨清不急。他知道这种基层军官的心态——没那么高的大义,更多的是现实的算计:活命、前途、家人。
“你……问吧。”俘虏最终哑声说。
“第一,浔州府这次出兵,到底多少人?分几路?主将是谁?”
俘虏沉默了几秒,开口:“绿营两千,团练一千五,总共三千五。分三路:东路一千,由参将刘长清率领,走官道;西路八百,由都司王振标率领,走山道;中路一千七,是主力,由浔州协副将周天爵亲自统领,走大路。”
数字和之前探子回报的差不多,但主将信息更具体。
“第二,三路兵马,装备如何?”
“东路最好,有鸟枪一百杆,还有两门劈山炮。西路最差,大多是团练,刀枪都不齐。中路……装备齐全,但都是老爷兵,多年没打过仗。”
“第三,计划何时合围?”
“东路明日午时到黄茅岭,西路明日未时到野猪峡,中路后日辰时到紫荆山主寨。三路合围,一举剿灭。”
杨清心里快速计算:时间差。东西两路先到,中路最迟。
“第四,周天爵此人如何?”
“贪。”俘虏吐出一个字,“好酒,好赌,怕死。这次出兵,是被知府逼的。他本意是想招抚……”
招抚?杨清眼神一凝。
“详细说。”
“周副将私下说过,拜上帝会势大,硬剿损失太大。不如招安,给个头领官职,把会众拆散编入团练,既省事又得功。”
萧朝贵在旁边骂了句:“想得美!”
杨清却若有所思。他继续问:“第五,韦昌辉。你们知道他吗?”
俘虏点头:“知道。桂平大户,据说和你们有来往。周副将派人给他送过密信,许了九品巡检的官,让他做内应。”
茅屋里空气一滞。
冯云山脸色变了:“韦昌辉答应了?”
“不知道。”俘虏摇头,“信是三天前送的,还没回音。”
杨清站起身,在狭小的窑里踱步。
信息量很大。需要消化。
“最后一个问题,”他转身,“如果你是我,怎么打这一仗?”
俘虏愣住了。他没想到会问这个。
“我……我是败军之将,不敢妄言。”
“就当闲聊。”杨清说,“说说看。”
俘虏犹豫片刻,低声道:“东路刘参将贪功,肯定会急进。西路王都司胆小,会观望。中路周副将……他会等东西两路先打,捡现成。”
“所以?”
“所以……”俘虏咬了咬牙,“如果是我,会集中兵力先打东路,打疼他。西路见状必怯,中路……中路可能会撤。”
杨清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马把总,你很懂啊。”
“在营里混了十五年,看多了。”俘虏苦笑。
杨清点点头,对曾水源说:“给他包扎伤口,备干粮和水。天黑后送他下山,放到东路清军必经之路上。”
“真放?”曾水源瞪大眼。
“真放。”杨清说,“马把总,记住咱们的约定。你腿上这箭伤,是突围时中的。你拼死逃回,带回了重要情报——就说拜上帝会主力在黄茅岭设伏,建议刘参将谨慎前进。”
俘虏眼神复杂地看着杨清,最终抱拳:“谢……不杀之恩。”
“去吧。”
等俘虏被架出去,萧朝贵忍不住了:“四哥!就这么放了?万一他回去乱说……”
“他不会。”杨清说,“因为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只是选择性地真话。”
“什么意思?”
“我们确实会在黄茅岭设伏。”杨清走到墙边地图前,“但不是伏击东路,是伏击西路。”
萧朝贵和冯云山都凑过来。
杨清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东路刘长清贪功,听说我们在黄茅岭设伏,第一反应是什么?”
“绕过去?”冯云山猜。
“不。”杨清说,“是加速前进,抢在西路和中路之前,独吞功劳。”
萧朝贵眼睛一亮:“所以他反而会急行军,放松警惕!”
“对。而我们真正的主力,埋伏在这里——”杨清点向另一处,“野猪峡。等西路的王振标。”
“可西路有八百人……”
“都是团练,装备差,主将胆小。”杨清说,“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能全歼。”
冯云山皱眉:“那东路怎么办?放他过去?”
“不放。”杨清说,“黄茅岭也要打,但不是主力打。派五百人,虚张声势,拖住东路。拖到我们解决西路,再回师合围。”
“时间来得及吗?”
“看地形。”杨清的手指划着路线,“野猪峡到黄茅岭,急行军一个时辰。我们只要在一个时辰内击溃西路,就能赶回去。”
萧朝贵摩拳擦掌:“打野战,咱们熟悉山路,有优势!”
“但风险也大。”冯云山还是担心,“万一中路提前到了呢?万一韦昌辉真做内应呢?”
提到韦昌辉,屋里气氛又沉下来。
杨清沉默片刻,说:“韦昌辉那边,我去处理。”
“你怎么处理?”
“给他送份礼。”杨清说,“一份他拒绝不了的礼。”
同一时间,金田村韦家大宅。
韦昌辉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两封信。
左边那封是浔州协副将周天爵亲笔写的招安信,许他九品巡检,事后还可“叙功拔擢”。信纸精致,盖着官印。
右边那封是杨清昨天派人送来的,只有一句话:“三日之内,请观东南。”
字是用木炭写的,潦草,但力透纸背。
管家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周天爵的人还在镇上?”韦昌辉问。
“在悦来客栈住着,等回话。”
“杨秀清的人呢?”
“也在村里,但没来府上,好像在准备什么。”
韦昌辉的手指在两封信之间移动。
向左,是朝廷的官。风险小,但前途有限——九品巡检,芝麻大的官,还要背个“告密者”的名声。
向右,是造反的贼。风险大,但……如果成了,就是从龙之功。
他想起那天在打谷场,杨秀清说的那句话:“证明一群泥腿子,只要方法对了,也能建一个不输给任何朝代的国。”
狂妄,但又莫名让人信服。
“老爷,”管家小声说,“周副将那边催得紧,说最迟明早要给回话。否则……否则就算咱们通匪。”
威胁。韦昌辉冷笑。
这些年,官府用这招榨了他多少钱?现在又要他卖命。
“杨秀清那边……”管家继续说,“探子回报,他们好像在准备大战。各山头都在调动人马,但具体怎么打,摸不清。”
大战。明天就要打了。
而他必须在大战前,下注。
“去周天爵的人那儿,”韦昌辉终于开口,“就说我病了,卧床不起,无法见客。送一百两银子,说是‘劳军之资’。”
管家一惊:“这……这不是得罪周副将吗?”
“不得罪,也不答应。”韦昌辉说,“拖。”
“那杨秀清那边?”
“也不见。”韦昌辉站起身,走到窗前,“但要给他送个消息——就说周天爵派了密使来,许我官职,让我做内应。”
管家完全懵了:“老爷,这……这是要把两边都……”
“都不得罪,也都示好。”韦昌辉转身,眼神锐利,“乱世里,急着站队的人死得最快。我要看看,到底哪边……更有胜算。”
他需要一场实战,看看杨秀清到底有多少斤两。
如果他真能打赢这一仗……
那这笔投资,就值了。
紫荆山,午时。
杨清站在临时搭起的“指挥所”里——其实就是个视野好的山崖,搭了棚子,挂了地图。
各营营官都到了:黄玉昆领前营,林凤祥领中营,李开芳领后营,还有新提拔的几个年轻将领。
“情况都清楚了。”杨清指着地图,“清军三路,我们要先打西路,再打东路,最后对付中路。”
“兵力怎么分?”黄玉昆问。
“前营一千二百人,由我亲自带领,去野猪峡伏击西路。”杨清说,“中营八百人,由萧朝贵带领,去黄茅岭拖住东路。后营六百人,由冯云山带领,留守主寨,防备中路和……内变。”
“内变”两个字说得很轻,但所有人都听懂了——指韦昌辉。
“什么时候出发?”
“前营和中营,申时出发,趁天黑前进入伏击位置。后营,现在就开始加固寨墙,准备滚木擂石。”
“武器分配呢?”林凤祥问,“咱们像样的刀枪只有三百多件……”
“集中使用。”杨清说,“前营拿两百件,中营拿一百件,后营用农具。弓弩全给前营,箭支优先供给。”
“那岂不是……”有人想说什么。
“我知道不公平。”杨清打断,“但这是打仗,不是分果子。前营是刀刃,必须最锋利。打赢了,什么都有。打输了,谁都活不成。”
没人再说话。
“还有问题吗?”杨清扫视众人。
沉默。
“好。”杨清深吸一口气,“各自去准备。记住——这一仗,不是为哪个王哪个将打的,是为你们自己,为你们的爹娘妻儿,为一个站着活的机会!”
“是!”
众人散去。杨清走到山崖边,看着下面忙碌的营地。
八千多人,大部分是农民,昨天还在种地烧炭,明天就要上阵厮杀。
而他要带着他们,去打一场几乎不可能赢的仗。
“四哥。”萧朝贵走过来,站在他身边,“有句话,我一直想问。”
“问。”
“你真信我们能赢?”
“不信。”杨清说。
萧朝贵一愣。
“但我信,如果我们不赢,就都得死。”杨清转头看他,“所以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是必须赢的问题。”
萧朝贵咧嘴笑了:“这话实在。我就喜欢实在话。”
两人看着山下。远处,前营的士兵正在列队,虽然衣衫褴褛,但队形整齐。
这是杨清三天训练的成果——不够,但至少有了雏形。
“对了,”萧朝贵忽然说,“你让曾水源去韦昌辉那儿了?”
“去了。”
“送什么礼?”
“一份战报。”杨清说,“假的战报——说我们已经击溃了清军东路先锋,斩首三百。”
萧朝贵瞪大眼:“这……这不是骗他吗?”
“是给他一个台阶。”杨清说,“如果他真想投靠清军,这份假战报会让他犹豫。如果他还在观望,这份‘捷报’会推他一把。”
“可明天真打起来,不就露馅了?”
“所以明天必须真赢。”杨清说,“只要赢了,假战报就变成真捷报。”
萧朝贵呆了呆,竖起大拇指:“四哥,你这心眼……比蜂窝煤还多。”
杨清笑了:“走吧,该出发了。”
夕阳西下,紫荆山染上一层血色。
两支队伍分头出发,像两条溪流,滑进暮色中的山林。
杨清走在最前,背着他那把缺口柴刀——现在临时安了个长柄,当长矛用。
他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战争片,那些运筹帷幄的将军。那时觉得战争很远,是屏幕上的画面,是史书上的文字。
现在,他是画面里的人,是书写历史的人。
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但他心里反而异常平静。
就像前世每次重大项目上线前——该做的都做了,该想的都想了,剩下的,交给执行。
“传令。”他对身边的传令兵说,“告诉各队:夜间行军,不许点火,不许出声。违者,斩。”
“是!”
命令一层层传下去。
夜色渐浓。山林里,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远处,野猪峡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那里将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场真正的大考。
赢了,太平天国可能走上另一条路。
输了……
杨清握紧手中的“长矛”。
不能输。
【第五章·完】
【下章预告】
野猪峡伏击战打响!杨清用简易“诡雷”和地形优势,击溃清军西路。但东路刘长清识破佯攻,猛攻黄茅岭,萧朝贵陷入苦战。关键时刻,韦昌辉率两百家丁突然出现在战场侧翼——他最终选择了哪一边?而更致命的是,中路清军主力比预想来得更快,直扑紫荆山主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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