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满舵!左满舵!”罗老大在舵楼里嘶吼。
阿福和阿贵拼命转动帆索,船身吱呀作响,硬生生在江面上划出一道弧线。但那些棺材像是有意识,也跟着转向,始终保持着包围的态势。
月光照在江面上,一片惨白。十几口、几十口棺材静静地漂着,棺身破旧,有的露出了里面的白骨。那场面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白衣女人还站在江心,长发在夜风里飘拂。她抬着的手没有放下,嘴唇翕动,那首诡异的歌谣还在继续:
“……郎君若问何处去……三斗坪下水中央……”
三斗坪。
又是这个地方。
沈砚秋死死盯着那个女人。她不是活人——活人不可能站在水面上。但也不是普通的亡魂,普通的亡魂没有这种操控棺材的能力。
“老周!”他喊了一声。
老周已经动了。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渔网——不是普通的渔网,网线上串着铜钱,每一枚铜钱都用朱砂画了符。他站在船头,手臂一扬,渔网撒了出去。
渔网在空中展开,像一张巨大的蛛网,罩向江心那个白衣女人。
女人不躲不避。就在渔网即将碰到她的瞬间,她忽然消失了。不是沉入水底,也不是飞走,就是凭空消失了,像一阵烟散在风里。
渔网落空,扑在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
但歌声还在。
从四面八方传来,忽左忽右,忽远忽近,像是在耳边轻语,又像是在江底深处回荡。
而那些棺材,已经漂到了船边。
最近的一口棺材,离船舷不到三尺。沈砚秋能看清棺身上的纹理——是楠木的,很厚实,但棺盖已经裂了一条缝,从缝里能看到里面黑黢黢的。
“点火!快点火!”罗老大在舵楼里喊。
阿福从船舱里抱出一捆蘸了桐油的柴禾,用火折子点着,扔向最近的棺材。柴禾落在棺材上,火焰腾起,烧得噼啪作响。
但诡异的是,那棺材像是感觉不到疼,继续往前漂。火焰在它身上燃烧,烧掉了表面的漆皮,露出了底下焦黑的木头,但它就是不停。
不止这一口。所有被点着的棺材,都像没有知觉的死物,继续朝着顺风号漂来。
“没用的!”沈砚秋喊道,“这些棺材是被人操控的,烧不掉!”
他转身,从箱笼里拿出引魂幡。竹竿入手冰凉,竿头的纸钱无风自动。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幡面上。
血珠渗进纸钱,那些原本褪色的纸钱忽然泛起一层暗红的光。
沈砚秋高举引魂幡,朝着江面大喝一声:“尘归尘,土归土!何处来的游魂,何处去!此地非尔等久留之地,速速退散!”
话音落下,引魂幡上的纸钱哗啦啦响起来,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语。幡杆上刻的那行字——“江行十九日,夜泊三斗坪”——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奇迹发生了。
那些漂向顺风号的棺材,忽然停了下来。最前面的几口棺材,甚至开始缓缓后退,像是在畏惧引魂幡。
歌声也停了。
江面上一片死寂。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江水拍打船身的哗哗声。
沈砚秋举着引魂幡,不敢放下。他能感觉到,那股操控棺材的力量还在,只是暂时被引魂幡压制住了。
“罗老大!”他头也不回地喊,“全速前进!冲出这片水域!”
罗老大也看出门道了,他猛打舵轮,帆张到最大。顺风号像一支离弦的箭,破开水面,朝着棺材阵的缺口冲去。
船身擦过几口棺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棺材被撞得东倒西歪,有的翻了个身,露出了底部的窟窿——那是早年捞尸人为了沉尸打的洞。
就在船即将冲出包围圈的瞬间,异变再生。
江心那个白衣女人,又出现了。
这次她离船更近,就在左舷外不到十丈的水面上。月光照着她的脸——那是一张惨白到没有血色的脸,五官很秀气,但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就那么空荡荡地“看”着船上的人。
她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沈砚秋看懂了口型:
留下他。
“他”指的是谁?棺材里的尸体?
沈砚秋来不及细想,因为那女人忽然抬起双手,朝水面一按。
轰!
江面炸开了。
不是爆炸,而是无数道水柱冲天而起,像一条条白色的巨蟒,扭曲着扑向顺风号。水柱里裹着泥沙、水草,还有……骨头。人的骨头,一节节指骨、肋骨、头骨,随着水柱旋转飞舞。
“趴下!”老周吼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出声,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沈砚秋条件反射地趴倒在甲板上。一道水柱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砸在船舷上,木屑四溅。另一道水柱直接击中了帆,帆布被撕开一个大口子,船速顿时慢了下来。
罗老大在舵楼里破口大骂,但骂声很快被水声淹没。
更多的水柱从江面升起,从四面八方围攻顺风号。船身剧烈摇晃,甲板上的棺材捆得再牢也开始滑动,撞在船舷上,砰砰作响。
沈砚秋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他看见老周已经冲到了船头,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黑色的长竿——像是撑船的竹篙,但通体乌黑,竿头削尖。
老周举起黑竿,朝着江心那个白衣女人,狠狠扎了下去!
黑竿脱手,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刺破夜空,直射女人心口。
女人不躲不闪。黑竿刺中她的瞬间,她的身体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黑竿穿过她的胸口,扎进后面的江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幻影。
真正的本体不在这里。
沈砚秋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他转头看向棺材——棺材还在甲板上,但棺盖在震动,里面的撞击声越来越响,像有什么东西要破棺而出。
七枚定骨钉,钉不住了吗?
他扑到棺材边,手按在棺盖上。一股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传来,不是木头的凉,而是更深层的、来自水底的寒意。他能感觉到,棺材里的尸体在“动”,不是挣扎,而是某种规律的、缓慢的起伏,像在呼吸。
“顾先生!”沈砚秋对着棺材低吼,“你要是还有灵智,就听我说!我是送你回家的,不是害你的!外面那些东西想要你,我不能给!你配合一点,我保证送你到地头!”
棺材里的动静停了一瞬。
但只是一瞬。下一刻,更剧烈的撞击传来,棺盖被撞得向上凸起,钉在印堂的那枚定骨钉,竟然开始松动!
沈砚秋脸色大变。定骨钉一旦松动,封印就破了。到时候尸体起煞,再加上外面那些诡异的棺材和水柱,这条船谁也活不了。
他咬咬牙,从怀里摸出那包药草粉,撕开纸包,把粉末全撒在棺材上。药草粉遇水即化,渗进木头缝隙,棺材周围顿时弥漫开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
这是归骨人压尸用的“七星草”,专克尸变。
果然,药草粉撒下去,棺材里的撞击声弱了一些。但棺盖还在震动,定骨钉依然在一点点往外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沈砚秋看向老周。老周已经收回了黑竿,正警惕地盯着江面。那些水柱还在,但攻势缓了一些,像是在积蓄力量。
“老周!”沈砚秋喊,“帮我按住棺材!我要加固封印!”
老周点头,一个箭步冲过来,双手死死压在棺盖上。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棺盖被他一压,立刻停止了震动。
沈砚秋趁机从箱笼里拿出朱砂和毛笔。他咬破左手食指,挤出血滴进朱砂里,混合成暗红色的墨。然后他俯身,在棺盖上飞快地画符。
不是普通的镇尸符,而是归骨人秘传的“七窍封魂符”。以血为引,以朱砂为墨,在棺盖上画出七个相连的符咒,对应尸体的七窍,层层封锁。
每一笔落下,棺材里的反抗就弱一分。当第七个符咒画完,整个棺盖布满了暗红色的符文,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棺材彻底安静了。
江面上的水柱也开始消散。一根,两根,三根……像是失去了力量来源,水柱崩塌,落回江面,溅起大片水花。
那个白衣女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江面恢复了平静。月光依旧惨白,照着那些漂浮的棺材——它们不再有意识地向船靠近,而是随波逐流,渐渐散开。
顺风号终于冲出了那片诡异的水域。
罗老大从舵楼里爬出来,浑身湿透,脸色煞白。阿福和阿贵也瘫坐在甲板上,大口喘气。刚才那一幕,超出了他们所有的认知。
“沈……沈师傅,”罗老大声音发颤,“刚才那……那是什么东西?”
沈砚秋没回答。他走到船舷边,看着渐渐远去的那些棺材。它们漂在江面上,像一片沉默的坟场。
“三斗坪还有多远?”他问。
罗老大看了看两岸的山势:“再往前二十里就是。但沈师傅,咱们不能去三斗坪!那地方邪性,老跑船的都知道,夜里过三斗坪,十船九翻!”
“刚才那些东西,就是冲着三斗坪来的。”沈砚秋说,“或者说,是冲着这口棺材来的。它们不想让棺材过三斗坪。”
“那咱们绕路?”阿福插嘴。
“绕不了。”老周忽然开口,声音还是那么嘶哑,“水路只有这一条。想绕,就得退回去走陆路。”
罗老大脸色更难看了。退回去?那这趟活就白干了,定金还得退。而且,谁知道退回去的路上还会遇到什么?
沈砚秋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不停船,直接过。现在是丑时,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咱们加快速度,争取在天亮前冲过三斗坪。”
“可是……”
“没有可是。”沈砚秋打断罗老大,“罗老大,你跑船十几年,应该知道轻重。刚才那些东西,你觉得它们会善罢甘休吗?咱们只有冲过去,才有一线生机。”
罗老大不说话了。他看看沈砚秋,又看看老周,最后咬了咬牙:“行!听你的!阿福阿贵,把帆修一修,全速前进!”
两个船工爬起来,拿出备用的帆布和针线,开始修补破损的船帆。老周去检查船身有没有受损,沈砚秋则守在棺材旁边,警惕地观察着江面。
刚才那一战,虽然暂时击退了那些诡异的存在,但沈砚秋心里清楚,事情没完。那个白衣女人,那些棺材,还有尸体反复提到的“三斗坪”,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这口棺材里装的,不是普通的溺尸。
而是一个钥匙,或者一个诱饵。
引魂幡上那句“江行十九日,夜泊三斗坪”,现在看来,更像是一个预言,或者一个指令。
船继续前行。
江面越来越窄,两岸的山势变得陡峭。月光被高耸的山崖遮挡,江面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船头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勉强照亮前方十几丈的水面。
沈砚秋能感觉到,温度在下降。不是夜风带来的凉,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从水底渗上来的寒气。他搓了搓手臂,发现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周走回来,手里端着一碗热姜汤。他递给沈砚秋,打手势:喝点,驱寒。
沈砚秋接过碗,热气扑面而来。他喝了一口,辛辣的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身体稍微暖和了一些。
“你以前遇到过这种事吗?”沈砚秋问老周。
老周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他打手势:遇到过,很多次。三十年前,和你爹一起。
“三斗坪到底有什么?”
老周的眼神暗了暗。他抬起手,指了指江面,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后摇了摇头。
——不能说。说了,会引来更可怕的东西。
沈砚秋没有再问。他知道老周有苦衷,那些刻在背上的疤痕,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都在提醒他,有些秘密是用命换来的。
船又行了一个时辰。
前方出现了一个急弯。江水在这里打了个旋,形成一片宽阔的回水湾。岸上是陡峭的悬崖,崖壁上刻着三个大字:三斗坪。
字是红色的,不知用什么颜料写的,在月光下像血一样刺眼。
“到了。”罗老大在舵楼里说,声音压得很低,“沈师傅,接下来这段水路最险,暗礁多,水流急。你们抓紧了,千万别掉下去。”
沈砚秋点头,手抓住了船舷的缆绳。
顺风号驶入回水湾。
水势果然变得湍急。船身开始颠簸,像一片叶子在漩涡里打转。罗老大全力掌舵,额头上青筋暴起。阿福和阿贵在船头用竹篙探路,不时喊着:“左满舵!”“右满舵!”
就在这时,沈砚秋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不是歌声,是笑声。
女人的笑声,很轻,很柔,从水底传来。嘻嘻……嘻嘻……像是有无数个女人在水下轻笑,声音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和声。
棺材又开始震动了。
这次不是撞击,而是整个棺材在甲板上滑动,像是有无形的力量在拖拽它。捆棺材的麻绳绷得笔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按住它!”沈砚秋吼道。
老周扑上去,用身体压住棺材。沈砚秋也冲过去,两人合力,总算把棺材稳住。
但笑声越来越近。
沈砚秋低头看向江面。在船头灯笼的映照下,他看见水里浮上来一张张脸。
女人的脸。惨白,肿胀,头发像水草一样飘散。她们睁着眼睛,眼珠是浑浊的白色,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容。一张,两张,三张……密密麻麻,布满了船周围的水域。
她们伸出手,苍白的手指扒住船舷,想要爬上来。
“滚开!”阿福吓得魂飞魄散,举起竹篙就往下捅。
竹篙捅穿了一张脸,那张脸像气泡一样破开,化成一片水花。但更多的脸浮上来,更多的手扒住了船舷。
船开始倾斜。
那些水下的东西在拖拽船身,想把船拖翻。
沈砚秋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他从箱笼里拿出那坛糯米酒,拍开泥封,把酒全部倒在棺材周围。酒液渗进甲板的缝隙,散发出浓郁的米香。
然后他点燃火折子,扔在酒液上。
轰!
火焰腾起,在棺材周围形成一道火圈。那些扒住船舷的手触到火焰,立刻缩了回去,水下传来凄厉的尖啸。
火圈暂时挡住了那些东西。
但沈砚秋知道,这撑不了多久。糯米酒烧完,火就会灭。到时候,那些东西还会卷土重来。
必须想办法彻底解决。
他看向老周。老周也看着他,眼神里有某种决绝。
“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吗?”沈砚秋问。
老周点头。他走到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七枚黑色的钉子——和沈砚秋的定骨钉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深,钉身的云雷纹也更复杂。
老周拿起第一枚钉子,走到左舷边,对准船舷外侧的某个位置,狠狠钉了下去。
钉子入木,发出沉闷的声响。
紧接着,第二枚,右舷。
第三枚,船尾。
第四枚,船头。
当第七枚钉子钉下时,整条船忽然震动了一下。不是被撞击,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从船体内部传来的共鸣。
那些扒在船底的手,全部松开了。
水下的尖啸变成了痛苦的哀嚎。一张张脸沉了下去,消失在黑暗的水底。
笑声停了。
江面恢复了平静。
顺风号终于驶出了三斗坪的回水湾,进入一段相对平缓的水道。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天快亮了。
沈砚秋瘫坐在甲板上,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他看着老周,老周也看着他,两人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疲惫。
罗老大从舵楼里爬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阿福和阿贵直接躺倒在甲板上,动都不想动。
“结……结束了?”罗老大问。
沈砚秋摇摇头,看向那口棺材。
棺材静静地躺在甲板上,周围是烧焦的痕迹。棺盖上的血符已经干涸,变成了暗褐色。
结束了?
不,这只是开始。
他知道,三斗坪这一关过了,但前面还有更长的路,更凶险的局。
而棺材里的那个“顾先生”,到底是谁?
为什么三斗坪的水鬼,那么想要他?
沈砚秋抬起头,看向渐渐亮起来的东方。
天要亮了。
但黑夜,还远没有结束。

小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