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雪后的第三天,天空突然变了脸。
早晨还是晴空万里,到中午时,西北方向就涌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层层叠叠,压得很低。风也转了向,从干燥的西北风变成湿冷的东南风,带着一股水汽的腥味。
老职工们最先察觉到不对劲。
“要下大雨了。”孙秀英站在食堂门口,望着天空,眉头紧锁,“这云不对头。”
赵大山也出来了,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用手指捻了捻,又抬头看了看天:“土发潮,云走低,怕不是普通大雨。”
林薇正在食堂帮忙收拾碗筷,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她前世虽然没在东北生活过,但也知道山区暴雨可能引发的灾害——山洪、泥石流,尤其是在植被覆盖不足的地方。
“连长,”她放下手中的活,“咱们连队驻地地势怎么样?”
赵大山看了她一眼:“西边靠山,东边临河。咋了?”
“如果雨下得太大,会不会有危险?”林薇问得直接。
赵大山愣了愣,随即笑了:“放心吧,咱们在这儿好几年了,啥天气没见过。北大荒的雨,来得猛去得也快,没事。”
但林薇不这么想。她记得书中提过一笔,七连在建连第二年曾经遭遇过一次山洪,冲毁了几间仓库,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损失惨重。时间点……好像就是这个时候。
她快步走出食堂,环顾四周。
七连驻地建在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西边是连绵的丘陵,山上主要是松树和桦树,植被还算茂密。东边是一条河——当地人叫它“白河”,夏季水流量大,冬季结冰。驻地的主要建筑都在坡地中段,地势较高,但仓库和几间堆放杂物的棚子建在靠近河边的低洼处。
暴雨如果持续,山洪从西边下来,河水从东边上涨,驻地就可能被夹在中间。
“指导员在哪儿?”林薇问一个路过的知青。
“在连部开会呢。”
林薇直奔连部。
连部是一间稍大的平房,门口挂着“七连连部”的木牌。里面,王建国正在和几个班组长开会,讨论春耕准备。
“报告!”林薇在门口站定。
“进来。”王建国看到她,有些意外,“林薇同志,有事?”
“指导员,我觉得今天天气不对劲,可能会有大暴雨,甚至山洪。”林薇开门见山。
屋里的人都愣了。
“山洪?”一个班组长笑了,“林薇同志,你才来几天,不知道北大荒的情况。这季节下雨正常,山洪没那么容易。”
王建国也摆摆手:“林薇同志,你的警惕性值得表扬,但也不用过于担心。咱们有经验。”
“指导员,”林薇坚持,“我观察过地形,西边山坡陡,如果雨下得急,很容易形成径流。东边白河虽然不算大,但上游如果有大量雨水汇集,水位上涨会很快。咱们的仓库和部分建筑在低洼处,很危险。”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听说几年前咱们连队就遭遇过山洪。”
这话一出,屋里安静了。
王建国脸色严肃起来:“你怎么知道?”
“听老职工聊天时提过。”林薇含糊带过,“指导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建议提前做好防范。”
几个班组长面面相觑。赵大山这时也进来了,听到林薇的话,皱眉道:“林薇同志说得有道理。我刚才看了天,这云确实不对劲。而且我今早去河边看过,水位已经比前几天高了。”
王建国站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色。云层更厚了,天色暗得像傍晚。
“传我命令,”他转身,语气果断,“第一,仓库里的粮食、农具,能搬的都搬到高处仓库;第二,低洼处的棚子,能加固的加固,不能加固的先不管;第三,通知全体人员,做好应急准备,随时可能撤离!”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整个七连驻地立刻行动起来。男知青们负责搬运重物,女知青们负责整理和打包重要物资。林薇被分配到搬运组,和秦卫东、赵大刚等人一起,将仓库里的粮食袋搬到地势较高的粮仓。
一百斤的粮食袋,林薇扛起来有些吃力,但她咬牙坚持。秦卫东想帮她,被她拒绝了:“我能行,你去扛更重的。”
秦卫东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但搬完自己的,又回来帮她扛了几袋。
沈清姿在女知青那边,负责清点和记录搬运的物资。她的字写得工整清晰,账目清楚,连王建国检查时都挑不出毛病。
“这姑娘心细。”王建国对赵大山说。
下午两点,第一滴雨落了下来。
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而是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啪啪作响。很快,雨点连成线,线连成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雨势之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快!加快速度!”王建国披着雨衣,在雨幕中高喊,“还有最后一批!”
林薇扛着最后一袋粮食,艰难地走在泥泞的坡道上。雨水顺着她的脸往下淌,视线模糊。脚下的泥路滑得像抹了油,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突然,脚下一滑,她整个人向后仰去。
“小心!”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后背。
是秦卫东。他不知何时跟在她身后,及时托住了她和肩上的粮袋。
“谢谢。”林薇稳住身形。
“给我吧。”秦卫东伸手要接粮袋。
“不用,快到了。”林薇坚持,继续往上走。
秦卫东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在她身侧,随时准备伸手。
终于,最后一批物资搬运完毕。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躲进屋里避雨。
但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雨水像从天上倒下来似的,砸在屋顶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天色暗得如同深夜,只有闪电不时划破天空,带来瞬间的光明。
“这雨……”赵大山站在连部门口,脸色凝重,“不对劲。”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声。
不是雷声。是更沉重、更持续的声音,像是无数巨石在滚动,又像是大地在咆哮。
“山洪!”王建国脸色大变,“快!通知所有人,往高处撤!”
紧急哨声在暴雨中尖锐响起。
“山洪来了!往高处撤!快!”
人群从各个屋里涌出,在暴雨中慌乱地奔跑。雨水模糊了视线,泥泞的地面让人步履维艰。孩子们吓得大哭,女人们尖叫着,男人们高声呼喊家人的名字。
混乱。
林薇冲出宿舍,第一反应是找沈清姿。
沈清姿站在宿舍门口,脸色苍白,但她没有慌乱,正在帮助一个年纪较小的女知青披上雨衣。
“快走!”林薇拉住她,“往粮仓那边撤,那里地势最高!”
“可是……”沈清姿看向宿舍,“我的东西……”
“命重要还是东西重要!”林薇不由分说,拽着她就跑。
两人在暴雨中艰难前行。雨水打在脸上生疼,风吹得人几乎站不稳。沈清姿身体弱,跑了几步就开始喘,但咬牙坚持着。
“林薇!沈清姿!”
秦卫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披着雨衣,逆着人流跑过来:“跟我来!有条小路,近一些!”
他带头往另一个方向跑。林薇犹豫了一下,还是拉着沈清姿跟了上去。
小路确实近,但更陡峭。雨水顺着坡道往下冲,形成一道道小瀑布。秦卫东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拉她们一把。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惊呼。
是苏白柔。她不知怎么走错了方向,正站在一处陡坡边缘,脚下泥土松动,整个人摇摇欲坠。
“救命!”她尖叫。
秦卫东下意识要冲过去,但被林薇拉住了。
“太危险!你过去可能两个人都会掉下去!”林薇吼道。
“可她是同志!”秦卫东挣扎。
“我有办法!”林薇迅速解下自己腰间的麻绳——这是刚才搬东西时系在腰上的。她将一头系在路旁一棵较粗的树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腰间。
“你干什么!”秦卫东惊道。
“我去拉她,你们拉住绳子!”林薇说着,已经向苏白柔那边走去。
泥土湿滑,每走一步都像在走钢丝。林薇屏住呼吸,一步一步靠近。
苏白柔看到她,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惊讶,怨恨,还有一丝希望。
“把手给我!”林薇伸出手。
苏白柔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
就在两只手即将握住的瞬间,脚下泥土彻底崩塌。
两人同时坠落!
“林薇!”
“白柔!”
秦卫东和沈清姿的惊呼声被暴雨淹没。
林薇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滚去。她死死抓住苏白柔的手,另一只手拼命想抓住什么,但只有滑腻的泥土和杂草。
突然,腰间一紧。
绳子拉住了!
但下坠的冲力太大,绳子瞬间绷紧,勒得她几乎窒息。树被拉得弯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坚持住!”秦卫东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们在拉!”
林薇咬紧牙关,一手抓住绳子,一手死死攥着苏白柔的手腕。苏白柔已经吓傻了,只会尖叫。
“别叫了!”林薇吼道,“抓紧我!”
两人悬在半空,下面是更深更陡的坡,隐约能听到洪水奔腾的声音。
绳子一点点往上拉。但雨太大,泥土不断崩塌,每拉一寸都异常艰难。
更糟糕的是,系绳子的树开始松动了。树根处的泥土被雨水冲刷,一点点露出。
“树要倒了!”沈清姿惊叫。
秦卫东脸色铁青:“快!加快速度!”
但来不及了。
树根彻底松动,整棵树开始倾斜。
“放手!树要倒了!”秦卫东对林薇喊。
“不能放!”林薇咬牙坚持。
沈清姿突然冲了过来。她没有去拉绳子,而是扑到树旁,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抵住树干,试图减缓树倒下的速度。
“清姿!危险!”林薇惊道。
沈清姿没说话,只是咬着牙,用尽全力抵着。雨水打在她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也许是她的坚持起了作用,也许是树根还有一丝牵挂,树倒下的速度慢了一瞬。
就这一瞬,秦卫东抓住机会,拼尽全力猛地一拉——
林薇和苏白柔被拉了上来!
几乎同时,树轰然倒下,沿着陡坡滚落下去,消失在雨幕中。
四个人瘫倒在泥泞的地上,大口喘气。
苏白柔吓得浑身发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秦卫东扶着她,轻声安慰。
林薇坐起身,看向沈清姿。
沈清姿也看着她,两人都成了泥人,脸上、身上全是泥浆。但那一刻,她们都笑了。
劫后余生的笑。
“走!不能停!”秦卫东拉起苏白柔。
四人互相搀扶着,继续往高处撤。
终于,他们到达了粮仓所在的高地。这里已经聚集了大部分连队的人。王建国正在清点人数。
“报告指导员,我们到了!”秦卫东立正报告。
王建国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松了口气:“好!好!人没事就好!”
他看向林薇和沈清姿,眼神复杂:“刚才的事,我都听说了。林薇同志,沈清姿同志,你们……是好样的!”
林薇摆摆手,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
沈清姿靠在她身上,浑身湿透,冷得发抖。
“快进屋里去!有干衣服的换干衣服,没有的裹被子!”王建国指挥道。
粮仓里挤满了人,但还算有序。有人生了火,烧了热水。林薇和沈清姿换了干衣服,裹着被子,坐在火堆旁。
外面,暴雨依然在下。山洪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像一头巨兽在逼近。
“河水涨得太快了!”有人从窗口望出去,惊叫道。
所有人都挤到窗边。
只见白河已经彻底变了模样。原本温顺的河水变得狂暴浑浊,裹挟着树枝、杂草、甚至整棵的树,奔腾而下。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已经淹到了河边那几间棚子的屋顶。
更可怕的是西边。山坡上,一道道黄褐色的水流冲下来,汇集成更大的洪流,直扑驻地。
“仓库!仓库保不住了!”有人痛心疾首。
确实,建在低洼处的仓库已经被洪水包围。水势还在上涨。
王建国脸色铁青,但还算镇定:“人没事就好。东西没了还能再置办。”
话音刚落,一声巨响传来。
仓库的一角塌了。洪水冲垮了墙壁,卷走了里面的东西。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是他们辛苦劳动的成果,是集体的财产。现在,眼睁睁看着被洪水吞噬。
林薇握紧了拳头。她知道,灾后重建会更艰难。但至少,人都在。
她看向身边的沈清姿。
沈清姿正望着窗外的洪水,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以前在上海,”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家住在二楼。有一年发大水,一楼全淹了。我们站在阳台上,看着水一点点涨上来,淹没了街道,淹没了汽车,淹没了……很多东西。”
她顿了顿,继续说:“那时候我觉得,水是最可怕的东西。它能带走一切。”
林薇看着她:“但它带不走人。”
沈清姿转过头,看着她,许久,点了点头:“对,带不走人。”
两人相视一笑。
窗外,暴雨渐渐小了。虽然洪水还在肆虐,但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
天边,云层裂开一道缝,露出一线微光。
雨,终于要停了。
而七连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但林薇知道,只要人在,希望就在。
她握住了沈清姿冰凉的手。
沈清姿愣了一下,随即反握回来。
两只手,在灾难后的黎明前,紧紧握在一起。
温暖,坚定。
像是承诺,又像是宣告——
无论前方还有什么,她们都将并肩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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