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消散后的第七天,新京市开始了它的第一次自主呼吸。
没有神经织网的清晨,城市醒来得很慢。人们需要自己设定闹钟、自己煮咖啡、自己决定今天穿什么——这些十五年不曾需要的小事,如今成为每个人必须面对的课题。街道上,治安机器人大半瘫痪,剩下的被“醒脑会”的技术组改写程序,用于协助垃圾清运和基础巡逻。
沈槐站在临时委员会办公室的窗前——这里曾经是神经织网管理局的一个区级服务中心,现在挂上了手写的“市民互助协调处”牌子。窗外,一支由原“醒脑会”成员和志愿者组成的队伍正在清理庆典广场的废墟。没有系统的效率规划,进度缓慢,但每个人都专注而认真。
“第六区的供水恢复了70%。”志明走进来,手里拿着平板,“但电力还是大问题。神经织网主服务器关闭后,全市智能电网失去协调中枢,八个城区中有三个还在轮流停电。”
“同频者能帮忙吗?”沈槐问。
“能帮的都在帮了。”志明调出名单,“目前确认存活的同频者有二百四十一人,其中三十七人有技术背景,已经分到各个基础设施修复组。其他人……很多人还在适应期。”
适应期。一个委婉的说法。
实际上,许多刚脱离系统控制的市民正在经历严重的“认知戒断反应”。长期依赖神经织网进行情绪调节和决策辅助,一旦失去,部分人表现出焦虑、抑郁甚至解离症状。临时委员会设立了十二个心理疏导站,但专业人员和资源严重不足。
“周晓留下的意识图书馆呢?”沈槐看向桌上那枚淡蓝色晶体——它被放在一个简易的防震盒里,时刻散发微光,“能接入吗?”
“杨主任的人在尝试。”志明说,“但图书馆的访问协议很特殊,需要完全同步者作为‘桥梁’。而目前已知的完全同步者,除了周晓和洛音……就只剩下林启了。”
提到林启,两人都沉默了。
节点7事件后,林启被杨主任的人从管理局地下实验室救出,一直昏迷至今。医疗诊断显示他的大脑经历了严重的意识过载,自我修复可能需要数周甚至数月。他躺在地下基地的医疗舱里,靠生命维持系统活着,偶尔手指会轻微抽动,像在做梦。
“我去看看他。”沈槐说。
—
地下基地的医疗区很安静。
林启躺在半透明的医疗舱里,身上连着各种管线。监控屏幕显示他的脑波活动异常复杂——不是昏迷者常见的平缓波形,而是不断变化、有时甚至剧烈波动的图案,像在经历一场漫长而激烈的梦境。
瘸子张坐在旁边,用工具调整医疗舱的能量输出。“他的意识还在活跃,可能被困在‘彼岸’的某个层面。”他指着屏幕上的一处异常峰值,“看这里——每隔二十三分钟,会出现一次同样的频率共振。像在尝试发送信号。”
“能解读吗?”
“洛音在的话也许能。”瘸子张叹气,“但现在……我们只能猜测。”
沈槐将手贴在医疗舱的观察窗上。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林启时的样子——那个在维修店里颓废但眼神锐利的男人,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信号,对抗整个系统。
“他会醒来的。”她低声说,不知是说给谁听。
离开医疗区,她遇到了杨主任。这位档案管理部副主任如今公开了身份,正带领“灯塔”网络的成员协助重建工作。
“沈槐,有件事需要你决定。”杨主任递过来一份名单,“周墨醒了。”
沈槐的手指收紧:“他在哪?”
“单独的监护室,有二十四小时看守。医疗报告显示他的大脑因意识过度抽取而永久损伤,短期记忆能力丧失80%,认知功能退化到约等于十二岁儿童水平。”杨主任顿了顿,“简单说,他不再是那个周墨了。”
“他在装吗?”
“我们做了全面神经扫描,结果一致。他确实受损了,而且……他在重复询问两件事:‘小漓在哪里’和‘晓晓回来了吗’。”杨主任看着沈槐,“怎么处置他?”
沈槐沉默了很久。
她想起周晓消失前的眼神,想起苏漓最终的选择,想起那些被献祭的志愿者。
“给他治疗,但永远不能离开监护。如果有一天他恢复,必须接受公开审判。”她最终说,“这是周晓会希望的方式。”
杨主任点头离开。
沈槐独自走到基地的通讯室。那里有一台专门连接意识图书馆的终端——虽然无法主动访问,但可以接收图书馆定期发送的“数据包”。
屏幕上,一行字刚刚刷新:
【今日记录:新京市情绪波动图谱(已匿名化处理)。检测到三个高危抑郁集群,坐标已标记。建议优先疏导。】
【附:图书馆维护日志-管理员周晓/洛音-“今天整理到2147年的艺术创作档案。那时候的人画画真大胆。想学。”】
文字最后还跟着一个手绘的笑脸涂鸦。
沈槐看着那个涂鸦,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至少,她们在那里不孤单。
—
同一时间,锈带深处。
阿隆带着一支小队,正在搜查一个原清道夫的秘密仓库。根据杨主任提供的内部情报,这里存放着净化派未及销毁的部分研究资料。
仓库建在一个废弃的地铁站台下,入口隐蔽。推开厚重的防爆门,里面是排列整齐的数据服务器——虽然大部分已经因断电停止运行,但离线存储设备依然完好。
“找到日志了。”一个技术员报告,“最后一篇的日期是节点7事件前六小时。内容……是加密的,但标题可见:《蜂群崩溃症病原体-最终合成报告》。”
阿隆走过去。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分子结构和实验数据。他不是专家,但能看懂结论栏里的一行小字:
“合成成功。病原体具备定向诱导‘准蜂群状态’能力,可通过神经织网基础频段传播。建议谨慎使用,避免不可控扩散。”
下面有批准签名:周墨。
还有另一个签名,字迹模糊,但隐约能辨认——楚天阁。
神经织网的首席架构师,十五年前“因病去世”的传奇人物。
“他还活着?”技术员震惊。
“或者他的遗产还在运作。”阿隆翻看其他文件,找到一份十五年前的内部备忘录。标题是《关于“意识收割者”假说的风险评估》。
内容摘要:苏漓在“彼岸”研究中发现,高维空间存在某种以智慧生物意识为食的未知存在。神经织网最初是为抵御这种存在的“意识渗透”而设计,但在实施过程中被净化派篡改了目标——从“保护人类意识”变成了“控制并规范化人类意识,以避免被收割”。
但备忘录的最后一段被涂黑了。
阿隆用图像增强软件尝试还原,只得到断续的文字:
“……收割并非毁灭,而是……转化……被收割的意识会加入……更大的集合体……或许这才是……进化的终极形态……”
署名:楚天阁。
寒意从脊椎爬升。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神经织网从一开始就是场骗局。净化派以为自己在“拯救人类”,实际上可能在把全人类改造成更适合“收割”的形态。
而苏漓的“彼岸”研究,她留下的意识图书馆和沉睡方舟,可能不只是为了对抗系统,更是为了……
“我们需要立刻把这份资料带回委员会。”阿隆下令,“还有,查一下楚天阁的死亡记录。我要知道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
旧港区,地下方舟入口。
瘸子张独自一人回到这里。他没有告诉沈槐——有些事,需要先确认。
他爬下竖井,进入那个保存着十二位先驱者的大厅。容器依然在运作,内部的沉睡者面容平静。控制台上的数据显示,梦境世界的时间流速比现实快三百倍。现实七天,梦里已经过去了五年多。
他调出梦境监控的摘要记录:
【第五循环第三年-先驱者投票决定拓展‘艺术创造区’,新增音乐与舞蹈模块。】
【第六循环第一年-检测到外部意识访问(周晓),短暂接触后恢复稳定。】
【第六循环第五年-核心协议‘自主演化’激活度达72%,梦境社会开始出现轻微分歧。】
分歧。
瘸子张放大最后一条的详细记录。梦境内部,十二位先驱者对于“是否应该主动干预现实世界重建”产生了不同意见。一部分认为他们应该保持观察者角色;另一部分则认为,拥有先进知识和纯净意识形态的他们,有责任引导人类走向“更优路径”。
很熟悉的论调。
和净化派的逻辑如出一辙。
瘸子张走到控制台前,调出苏漓留下的原始协议文档。在数万行代码的深处,他找到了一个隐藏注释:
“若先驱者群体出现超过70%的‘主动干预倾向’,启动‘摇篮协议’-强制重置梦境核心参数,回归纯观察模式。防止另一个净化派的诞生。”
下面有一行手写的小字:
“最好的保护不是控制,是信任。但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做出艰难的选择。——苏漓”
瘸子张看着那行字,又看看容器里沉睡的人们。
他们在梦里生活了几百年,建立了自己的文明和价值观。强制重置,等于抹去他们几百年的记忆和成长——这和他们反抗的“系统校准”有什么区别?
但如果不重置,万一他们真的发展出干预现实的意图……
他关闭了界面。
这个选择,不应该由他一个人做。
需要等林启醒来。
需要等更多信息。
需要等人类先学会在现实中站稳脚跟。
他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十二人,转身离开。
回到地面时,黄昏已至。
夕阳把废弃港口的锈蚀集装箱染成温暖的橙红色。远处,新京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亮起零星的灯火——不是系统统一调控的那种完美灯光,是参差不齐、有明有暗、但真实的人间烟火。
瘸子张点了支烟,靠在集装箱上。
他的机械义肢在夕阳下反射着暗淡的光。这条腿是三年前在一次黑市交易冲突中失去的,他给自己装上了这个二手义肢,从此在锈带当起了情报贩子。
他从来没想过要拯救世界。
但现在,世界好像真的在改变。
虽然缓慢,虽然混乱,虽然前途未卜。
但至少,是自己在走路。
烟抽到一半时,他的通讯器响了。是沈槐。
“你在哪?我们需要开会。阿隆带回了……不太好的消息。”
瘸子张掐灭烟头。
“马上到。”
他走向城市的方向,机械义肢在碎石路上发出规律的咔哒声。
像某种倒计时,又像某种心跳。
在身后,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
夜幕降临。
但这一次,夜空中有真实的星星。
和一道从城市东南方向、意识图书馆位置发出的、只有同频者能看见的淡蓝色光弧。
像一座桥。
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现实与梦境,以及所有正在废墟上尝试重建生活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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