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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时间:周二早晨 6:50

地点:市一院心外科病房

走廊里的灯还亮着夜间的冷白。林砚推开病房区玻璃门时,早班护士刚把第一辆治疗车推出来。

“林主任早。”

“早。昨晚平稳吗?”

“3床后半夜心率有点快,给了半支艾司洛尔,稳住了。5床……”

护士翻着手里的交班本。林砚已经走到3床门口,透过玻璃窗看了一眼——患者睡着,监护仪屏幕上的绿色波形规律跳动。他继续往前走。

7:05,医生办公室

晨交班会。值班住院医小李站在投影前,眼圈发黑。

“昨晚新收两个。一个是主动脉瓣重度狭窄,八十二岁,家属要求手术。另一个是感染性心内膜炎,吸毒史,三尖瓣赘生物。”

幻灯片上出现心脏超声图像。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议论声。

“八十二岁那个,EF值多少?”副主任王明抬起头。

“45%。”

“太低了。”王明摇头,“麻醉风险太高,不建议做。”

林砚坐在角落,手里转着一支笔。笔是黑色的,笔帽有点松,转起来会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患者本人什么意愿?”他问。

小李切到下一张幻灯片:一张照片。病床上,白发老人举着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四个字——“我想活着”。

会议室安静了。

“家属说,老爷子是书法家。”小李补充,“确诊后自己在病房写的。”

林砚停止转笔。笔倒在桌面上,滚了半圈。

“做术前评估。”他说,“冠脉造影、肺功能、颈动脉超声全部做一遍。如果其他脏器功能可以,就做。”

王明皱眉:“林主任,这个年龄,这个心功能……”

“所以才要做评估。”林砚看向投影上的字,“他想活着,不是想‘有可能活着’。我们要评估的,是‘有多大可能让他活下来’。”

7:30,病房查房

3床是个中年男人,心脏搭桥术后第三天。林砚掀开被子检查伤口,敷料干燥,没有渗出。

“疼吗?”

“有点,能忍。”患者咧嘴笑,“比犯心脏病的时候好多了。”

林砚用手指轻压伤口周围:“这里呢?”

“不疼。”

“这里?”

“嘶——有点。”

林砚直起身:“伤口愈合可以,但皮下有少量积液。今天做个床边超声看一下。”

他走到5床。老干部患者,正坐在床上看报纸。

“林主任,我什么时候能手术啊?”

“明天下午。”林砚拿起床头的监护记录,“今天再做一次心脏超声,看看瓣膜情况有没有变化。”

“能不能提前到上午?”老干部放下报纸,“我等得心慌。”

“上午是另一台急诊手术。”林砚翻着化验单,“您的病情稳定,按计划做更安全。”

老干部还想说什么,林砚已经转向下一床。

8:15,手术室

今天第一台是二次开胸。患者十年前做过二尖瓣置换,现在瓣膜衰败,需要再次手术。

林砚刷手时,麻醉科张主任走进来。

“林砚,这个病人血小板只有六万。”

“我知道。”

“术中出血风险很大。”

“所以才要早点开。”林砚冲掉手上的泡沫,“拖到下午,他紧张,血小板会更低。”

手术开始。电锯切开胸骨时,林砚说:“准备好自体血回收。所有出血点,电凝后加缝扎。”

粘连很重。上一次手术留下的瘢痕组织把心脏和胸骨紧紧粘在一起,分离每一步都在渗血。

“吸引器。”林砚伸手。

吸引头伸进术野,吸走积血,但新的血又渗出来。纱布一块接一块地染红。

“血压?”林砚问。

“90/50。”麻醉医生答,“在掉。”

“加快输液。红细胞备好了吗?”

“备好了。”

“先不输。”林砚说,“再撑一会儿。”

他继续分离。动作精确得像在拆弹——剪开一层组织,电凝,缝扎,再剪下一层。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来,流进眉毛,他摇摇头,巡回护士赶紧用纱布给他擦。

“主任,出血量已经八百了。”一助提醒。

“我知道。”

“要不要转体外循环?”

“再给我两分钟。”

这两分钟格外漫长。监护仪的滴滴声、电刀的滋滋声、吸引器的抽吸声,混成一片。

终于,心脏完全游离出来。林砚长出一口气:“准备体外循环。”

管道连接,转机开始。人工心肺机代替了心脏和肺的功能,术野里的出血立刻减少了。

“现在好了。”林砚说,“慢慢做。”

10:40,手术室外

林砚刚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就冲过来,是第二台手术患者的家属。

“林主任!我爸爸那个手术……”

“按计划,下午两点。”林砚边走边摘口罩,“术前谈话做过了,还有什么问题?”

“我、我就是害怕……”女人眼圈红了,“他那么大年纪……”

林砚停下脚步。他转过身,看着女人。

“我也怕。”他说。

女人愣住。

“每次做高龄患者手术,我都怕。”林砚继续说,“但怕解决不了问题。你们家属现在要做的,是相信我们,也相信老爷子。”

女人擦擦眼睛:“那……成功率有多少?”

“没有成功率这个说法。”林砚说,“只有‘我们尽全力,他也尽全力’。回病房等着吧,有情况会通知你。”

他转身走向更衣室。

11:20,食堂

林砚端着餐盘找位置时,看见了苏清媛。她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桌子,面前摆着一份几乎没动的饭菜,手里拿着手机,眉头紧皱。

林砚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苏清媛抬头,看见是他,愣了一下。

“怎么?”林砚拿起筷子。

“没怎么。”苏清媛把手机扣在桌上,“上午收了两个重症肺炎,一个已经插管了。”

“社区医院转来的?”

“嗯。”苏清媛拿起勺子,又放下,“灌洗液结果出来了。”

林砚夹菜的手停住。

“PAS染色阳性。”苏清媛说,“确诊肺泡蛋白沉积症。”

两人沉默了几秒。食堂里人声嘈杂,打饭窗口排着队。

“全肺灌洗的方案我写好了。”林砚说,“下午拿给你看。”

苏清媛点头。她终于舀起一勺饭,送进嘴里,嚼得很慢,像在思考什么。

“那个厂家,”她忽然说,“康安医疗,我查了工商注册信息。法人代表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名下只有这一家公司,注册资本三百万。”

“生产地址呢?”

“在开发区,但具体地址查不到,可能是挂靠的。”苏清媛压低声音,“更奇怪的是,这家公司上个月突然注销了。”

林砚放下筷子。

“注销了?”

“嗯。就在社区医院更换椅子之后两周。”苏清媛看着他,“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林砚没回答。他拿起汤碗,喝了一口。紫菜蛋花汤,有点咸。

“先处理眼前的病人吧。”他说,“椅子的事,等患者稳定了再说。”

苏清媛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笑了——不是开心的笑,是那种“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笑。

“行。”她说,“下午我去ICU找你。”

13:00,心外科办公室

林砚在看下午手术的影像资料时,手机震了。是医务科。

“林主任,有个事得跟您商量一下。”电话那头的语气很客气,“明天那台老干部手术,能不能调到上午第一台?”

“为什么?”

“这个……患者家属有些特殊要求,希望能早点做。”

“上午第一台是主动脉夹层急诊,昨晚收的,等不了。”林砚说,“老干部可以排第二台,但不能再提前了。”

“可是家属那边……”

“病情优先,不是家属优先。”林砚说,“如果家属有意见,让他们来找我。”

他挂断电话,继续看影像。主动脉根部的解剖结构复杂,需要设计好吻合位置。

五分钟后,门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公文包。

“林主任您好,我是刘老的儿子。”男人递上名片,“在省办公厅工作。”

林砚接过名片,放在桌上,没看。

“您父亲的手术,我们安排得很妥当。”

“我知道,我知道。”男人笑着,“只是老爷子年纪大了,等久了焦虑。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调到上午?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

“不能。”林砚说,“上午那台是救命的,等不了。”

“我们可以给那位患者一些补偿……”

“这不是补偿的问题。”林砚抬起头,“这是谁先死谁后死的问题。您希望您父亲成为那个‘让别的患者等死’的人吗?”

男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理解您的担心。”林砚语气缓和了些,“但医院有医院的规矩。明天下午两点,我们一定给您父亲做好手术。请相信我们。”

男人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点点头出去了。

林砚继续看影像。看了十分钟,他忽然拿起那张名片,看了一眼,然后撕成两半,扔进垃圾桶。

14:30,ICU

全肺灌洗准备就绪。患者已经麻醉,双腔气管插管完成,一侧肺通气,一侧肺准备灌洗。

苏清媛穿上无菌衣,站在林砚旁边。

“第一次做?”她问。

“第一次。”林砚检查着灌洗管道,“你看过相关文献吗?”

“看过五篇,三个国家的病例报告。”苏清媛说,“灌洗液温度要控制在37度,每次灌洗量500到1000毫升,总灌洗量一般在十升左右。”

“今天先做五升。”林砚说,“看看患者耐受情况。”

灌洗开始。温热的生理盐水灌入一侧肺,然后吸出。起初的灌洗液是乳白色的混浊液,像稀释的牛奶。

“这就是沉积的蛋白物质。”苏清媛盯着收集瓶,“正常肺泡表面活性物质,但过量沉积了。”

第三次灌洗时,监护仪忽然报警。

“血氧掉了!”麻醉医生喊,“85%!”

“暂停灌洗。”林砚说,“加强通气。”

苏清媛迅速调整呼吸机参数。血氧慢慢回升到90%,91%,92……

“继续吗?”她看向林砚。

林砚盯着监护仪上的数字。他的手指在无菌单上轻轻敲击,一下,两下,三下。

“继续。”他说,“但灌洗量减到300毫升每次,灌洗时间延长。”

灌洗继续。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血氧又掉了三次,每次都被他们调回来了。灌洗液逐渐从乳白色变成淡黄色,最后变成接近清亮的颜色。

“应该差不多了。”苏清媛看着最后一瓶灌洗液,“蛋白物质基本清除。”

林砚点头:“封管,转单肺通气,观察半小时。”

16:00,ICU走廊

两人靠在墙上,手里拿着护士给的盒装牛奶。

“你觉得有效吗?”苏清媛问。

“要看他醒过来后的氧合指数。”林砚撕开吸管包装,“理论上应该改善。”

苏清媛也撕开吸管,插进牛奶盒。她喝了一口,忽然说:“你上午那台二次开胸,做得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

“麻醉科张主任说的。”苏清媛笑,“他说你硬是在没转机的情况下分离了粘连,出血量控制得不可思议。”

林砚喝牛奶,没说话。

“你是不是有什么秘诀?”苏清媛半开玩笑地问。

“有。”林砚认真地说。

“什么?”

“多做,多看,多犯错。”林砚说,“然后记住每一次犯错。”

苏清媛愣了愣,然后笑出声来。这是林砚第一次听见她真正笑出声,声音清亮,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

她自己也意识到了,立刻收住笑,咳嗽了一声。

“抱歉。”

“没事。”林砚说,“你应该多笑笑。”

苏清媛看他一眼,没接话。她低头喝牛奶,耳根微微发红。

17:30,病房

林砚巡视术后病人。3床那个书法家老爷子已经醒了,看见他进来,努力抬起手。

林砚走过去。

老爷子用颤抖的手指,在空中慢慢划了四个字——

“谢谢你们”。

林砚握住他的手:“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做康复训练。”

老爷子点头,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滑下来。

18:40,办公室

林砚写完最后一本病历,关上电脑。窗外天已经黑了,城市灯火亮起。

手机震了一下。是苏清媛发来的短信:

“患者醒了,血氧98%(吸氧状态下),自述呼吸顺畅很多。初步看灌洗有效。明天继续另一侧肺。”

林砚回复:“好。辛苦了。”

他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一天的手术,一天的决策,一天的谈话,都在这一刻沉淀下来。

走廊里传来护士的脚步声,推着治疗车,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规律而平稳。远处隐约传来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那是生命还在继续的信号。

林砚站起来,关上灯,走出办公室。

走廊的灯光明亮而安静。他走向电梯,按下按钮。

电梯门映出他的影子——白大褂有些皱,肩膀微微下垂,但背依然挺直。

门开了。他走进去,按下“1”楼。

电梯下行。失重感袭来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苏清媛下午在走廊里的笑声。

很短暂,但很真实。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大厅里还有零星的患者家属,坐在长椅上等待。

林砚穿过大厅,推开玻璃门。夜风迎面吹来,带着初夏的温度。

他回头看了一眼住院楼。那些亮着灯的窗户后面,是无数正在进行的生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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