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黑山脚下的砖窑已经大变样。窑炉经过改造,温度更稳定;简易的吹制和压制工具被制作出来;尽管成品率依然低得可怜,气泡和杂质问题尚未完全解决,但已经能够偶尔烧制出一些勉强算得上透明、或带着均匀淡色的玻璃片、玻璃珠子,以及一些形状简单的器皿雏形。
更让林晚惊喜的是,一次偶然的试验中,他们将熔化的玻璃液倒在极其光滑的金属板上碾压,冷却后,得到了一小片虽然依旧有波纹和瑕疵、但足以模糊映照出人影的——玻璃镜!
当那片巴掌大小、映出她憔悴却难掩激动面容的镜子被捧到眼前时,整个简陋工棚里的工匠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清晰、如此明亮的“镜子”!铜镜与之相比,黯淡如昏夜!
几乎在同一时间,云锦轩的“草木拓印”系列,在经过反复试验和改进固色方法后,也取得了突破。利用几种特殊植物汁液混合媒染剂,印出的图案虽然依旧不如染料持久,但也能维持数月不褪,而且色彩自然清新,带着独特的植物纹理,在初夏时节推出,立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尤其受到年轻女性和文人墨客的喜爱。预订的单子排到了一个月后。
玻璃镜(哪怕是粗糙的),和独特的草木拓印布料,成了林晚手中新的、更具分量的筹码。
也就在这个时候,周禄带来了萧靖珩新的指令:三日后,宫中举办初夏宴饮,皇室宗亲、文武重臣及家眷皆会出席。瑞王府进献了一匹号称“天丝云锦”的珍稀布料,光彩夺目,意图讨好皇后。端王需要一件“足够特别、足够压过瑞王风头”的贺礼。
“王爷说,林娘子既有奇技,此事,便交由林娘子费心。” 周禄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林晚看着周禄,又看看手中那片粗糙的玻璃镜,心中冷笑。
考验来了。而且,是必须在皇宫大内、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考验。
做好了,或许能赢得更多信任和空间。做砸了,或者东西不够“特别”,不够“压过风头”,那么她这个刚刚有点起色的“合作者”,恐怕立刻就会变成弃子。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袭来。
但林晚的眼中,却燃起了更炽烈的火焰。
皇宫,盛宴,瑞王的挑衅,端王的需要……
这不仅仅是一次考验。
或许,也是一次机会。
一次让她和她的“新奇玩意儿”,真正登上舞台,进入某些人视野的机会。
她低头,抚摸着那片映出她坚定眼神的玻璃镜。
“告诉王爷,贺礼,我会准备。”
初夏的宫宴,从来不只是饮酒赏花。朱红宫墙内丝竹声掩盖着无声的角力,每一道目光,每一句笑语,都可能淬着看不见的锋芒。
瑞王进献的“天丝云锦”,此刻正被两名宫女悬展于殿中。织金缀银,流光溢彩,在宫灯下仿佛流淌着月华与星河,引来一片压低了的惊叹。皇后端坐上首,含笑颔首,显然颇为喜爱。瑞王坐在下首,姿态闲适地把玩着酒杯,眼角的余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对面神色平静的端王萧靖珩,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浅笑。
萧靖珩面色如常,甚至端起酒杯向瑞王遥遥一敬,仿佛真心为兄弟得了好彩头而高兴。唯有垂在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周禄带回的消息说林晚“自有准备”,可直到此刻宫宴过半,她那所谓的“贺礼”仍不见踪影。若非那女人临阵退缩,便是出了岔子。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他成为今夜的笑柄。
殿中气氛微妙,几位宗室长辈的目光在瑞王与端王之间逡巡,带着了然与评估。苏婉柔坐在萧靖珩稍后侧的命妇席中,一身水蓝衣裙,清丽脱俗,她微微垂首,指尖却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她知道王爷近来为那逃妾的“生意”耗费了不少私库银钱,若今夜不能扳回一城……
就在内侍官准备宣布进献贺礼环节告一段落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却清晰的骚动。不是喧哗,而是一种压抑着的、混杂着惊疑与吸气的低语声,由远及近,像水波般漾入殿内。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殿门处,光影分割之地,四名身着端王府服饰的健仆,稳稳抬着一架蒙着暗红色锦缎的方形物件走了进来。那物件不大,约莫半人高,三尺见方,但抬举之人的步伐异常沉稳郑重。锦缎厚重,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内里乾坤。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瑞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萧靖珩握着酒杯的手指松开了,背脊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分。
健仆将物件置于殿中,恭敬退至一旁。一名身着王府管事服色、面容普通却眼神沉稳的中年人上前一步,先向御座和皇后方向深深一揖,然后转向萧靖珩,朗声道:“启禀王爷,王妃……林氏,感念天恩,静养之余,偶得奇物,不敢私藏,特命小人呈献于御前、娘娘驾前,恭贺端午嘉辰,愿陛下、娘娘福泽绵长,江山永固。”
他没有说“端王妃”,而是用了“林氏”这个模糊却更安全的称谓。话里话外,将“奇物”的来源归为“静养偶得”,既解释了林晚为何不出席,又抬高了这礼物的“天赐”色彩。
殿内寂静了一瞬。谁都知道端王妃“病重”,这“静养偶得”是何意?那“林氏”又是唱的哪一出?
皇帝高坐御案之后,面容在冕旒后看不真切,只淡淡“嗯”了一声:“既是端王府的心意,揭开看看吧。”
管事再拜,起身走到那蒙着锦缎的物件旁。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环视一周,尤其在瑞王和他那匹光华璀璨的“天丝云锦”上停留了一瞬,才深吸一口气,手腕用力——
暗红锦缎滑落。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那锦缎之下的东西吸走了。
那不是布匹,不是玉石,不是任何他们惯常见到的奇珍。
那是一面……镜子。
但绝非宫中惯用的、即便打磨得最光亮的铜镜所能比拟!
那是一面高约两尺、宽一尺有余的“水月镜”!镜框是上好的紫檀木,雕刻着简约流畅的云水纹,漆色沉静。而镜面——
澄澈!透亮!平滑如最宁静的湖面,又仿佛截取了一方无云的夜空镶嵌其中!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却仿佛自身在发光,将周围宫灯的光辉、殿内织金的色彩、甚至每个人脸上细微的表情,都无比清晰、毫发毕现地倒映出来!那影像如此真实,如此明亮,以至于靠得近的几位妃嫔和宗室女眷,都下意识地抬手想去触碰镜中那个“自己”,随即意识到失态,又慌忙放下手,脸上泛起红晕,眼中却满是惊艳与不可思议。
皇后原本雍容含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惊愕。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牢牢锁住镜面,甚至轻轻“啊”了一声。
皇帝冕旒下的目光,也骤然凝聚。他没有说话,但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瑞王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盯着那面镜子,眼神像是淬了毒的针。他引以为傲的“天丝云锦”依旧华美,但在这面清晰映照出万物本真、仿佛能吸纳光华的“水月镜”面前,竟显得有些……浮华和黯淡。布匹再美,终究是死物,而这镜子,是活的!它映照出的是真实,是细节,是无可辩驳的“清晰”!这种直观的、颠覆认知的冲击力,远非一匹布料可比。
萧靖珩心中亦是震动。他知道林晚在弄“琉璃”,周禄回报说有所进展,但他万万没想到,她竟能将那粗糙的“琉璃”,变成如此……如此惊人的东西!这镜子,不仅“特别”,何止“压过风头”,简直是……石破天惊!
殿内的寂静被嗡嗡的低语声打破,惊诧、赞叹、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潮水般涌起。
“这……这是何物?竟如此清晰!”
“宛如又一重天地!这工艺……”
“端王府从何处得来如此奇珍?”
“方才那管事说,是林氏……静养偶得?”
那管事待议论声稍歇,才不卑不亢地开口:“启禀陛下、娘娘,此镜名曰‘澄心水月镜’。镜面以海外秘法炼制,历经七十二道工序,方得如此澄澈通透,纤毫毕现。制镜之人言,以镜观己,可正衣冠,可省言行;以镜观物,可察细微,可明真幻。此非金玉珠石之华,愿献于御前,博陛下、娘娘一观真实之趣。”
“澄心水月镜”……好名字,好说辞!不仅解释了镜子来历(含糊的海外秘法),抬高了工艺难度,更赋予了“观己省身”、“明察真幻”的道德寓意,瞬间将一件奇巧之物,拔高到了近乎“宝鉴”的层次,既迎合了上位者的心理,又显得格调不凡。
皇帝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呈近些,朕看看。”
两名内侍小心翼翼地将镜子抬起,移至御阶之下。皇帝离座,走到镜前。
镜中清晰地映出他威严的面容,冕旒的每一串玉珠,龙袍上的每一丝绣纹,甚至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沉思量,都清清楚楚。
皇帝凝视镜中的自己,良久,轻轻吐出一口气:“果然……纤毫毕现。”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各异的神色,最终落在萧靖珩身上,“靖珩,此物甚好。林氏……有心了。”
“父皇谬赞,此乃林氏本分。”萧靖珩离席躬身,语气恭谨,心中却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林晚这一手,漂亮得超出预期。不仅解了他的围,狠狠压了瑞王一头,更在父皇和所有人面前,展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技”。这功绩,实实在在地记在了他端王府的头上。可这份功劳,也像一把双刃剑,将他和那个逃离他的女人,更紧密地、也更危险地绑在了一起。
“此镜工艺,可能复现?”皇帝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萧靖珩心头一跳,垂首道:“回父皇,据献镜之人言,工艺极其繁复,原料亦极难得,偶得此一面已是天幸,恐难复现。”他必须将“独一无二”和“难以复制”钉死,才能最大程度保持其价值,也暂时保护林晚和那个秘密。
皇帝点了点头,未再深究,只命内侍将镜子好生收起,送至皇后宫中。
宫宴的后半程,气氛已然不同。端王府进献的“澄心水月镜”成了绝对的中心话题,将那“天丝云锦”彻底比了下去。投向萧靖珩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和审慎。投向瑞王的目光,则难免带上些微妙的同情或讥诮。
瑞王一直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握着酒杯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
宴席散后,萧靖珩被皇帝单独留了片刻。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靖珩,”皇帝屏退左右,只留了一个贴身老太监,“今日这镜子,当真只是‘静养偶得’?”
萧靖珩跪在下方,背脊挺直:“儿臣不敢欺瞒父皇。林氏……自小产后,性情有些变化,于闺阁中翻阅些杂书,偶有所得,儿臣亦觉惊奇。此次献镜,儿臣也是直至方才方知具体为何物。至于工艺细节,林氏未曾多言,只道是福至心灵,试制而成。”
他将一切都推到林晚的“性情变化”和“福至心灵”上,模糊了技术来源,也撇清了自己“早有预谋”的可能。
皇帝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朕记得,林氏之父,镇远侯林莽,生前便好搜罗些奇巧机关图谱,于匠作一道,似也有些心得?”
萧靖珩心头剧震!父皇竟然知道这个?还在此刻提起?是随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他稳住心神,答道:“父皇明鉴,镇远侯确有此好。或许……林氏是继承了其父些许天分也未可知。”
皇帝不再追问,转而道:“此镜虽好,终是玩物。我大昭立国,根基在农桑,在兵甲,在吏治。靖珩,你既领了工部的差事,便要多在这些实处用心。若有奇思妙想能用于国计民生,方是正途。”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萧靖珩深深叩首。他知道,这是提醒,也是警告。父皇对镜子感兴趣,但更看重实用。林晚的价值,必须体现在更能巩固国本、增强国力的方向上,否则,这份“奇技”带来的,可能不是功劳,而是猜忌。
“去吧。” 皇帝挥挥手。
萧靖珩退出御书房,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今夜之局,林晚助他胜了一场,却也将他推到了一个更微妙、更需谨慎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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