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批复下来那日,天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透不过气的雨。
孙乾的名字在布告上只占了短短几行,废修为,下黑狱,永世不见天日。
寥寥几字,便为一个多月的腥风血雨画上了句点。
布告栏前挤满了人,嗡嗡的议论声里,恐惧渐渐被一种虚脱般的庆幸取代。魔头伏诛,天日昭昭,秩序恢复了,安全回来了。
林厌站在人群外围,静静看着那些或激动或释然的脸。
阳光从云层缝隙漏下几缕,落在他新换的、浆洗得发白的杂役助理服饰上,衬得他眉眼干净,神情平和,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那片劫后余生的氛围里。
有人认出他,低声指指点点,他仿若未觉,目光掠过布告上孙乾二字,心底一片冰封的漠然。
羊已宰杀,献祭完成,祭坛下的阴影安然无恙。
戒严令撤除的动静更大些。
把守各处的执事和护卫队撤走,厚重的门闩被取下,长久压抑的杂役院像是骤然被拔掉了塞子的水缸,各种声响、气味、鲜活却粗粝的生命力轰然涌出,重新填满每一个角落。
只是那喧闹底下,总还藏着点别的东西,像惊弓之鸟落地后翅膀的微微颤抖,像伤口愈合前新肉生长的隐秘麻痒。
对林厌个人而言,变化是具体而微的。
他搬离了那间阴暗潮湿、萦绕着血腥与孤独记忆的石屋,住进了百草园东苑分配给助理的独间小屋。屋子不大,陈设简单,但窗户敞亮,推开便能看见垄垄整齐的药畦,闻到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
灵气比废料场那边浓郁了不止一筹,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到细微的灵机渗入肺腑,尽管这点灵机对他丹田内那头日益贪婪的灰黑野兽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周师叔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修士,将东苑几处重要药圃的管事权交给他时,只简单交代了规矩和禁忌,多一句闲话也无。
但林厌能从对方偶尔掠过的审视目光里,读出那份因苏霖关说而给予的、有限的信任。这就够了。
他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位置,安稳,清净,靠近灵植,又不过分引人注目。
他开始学习辨认更多灵草,记录它们的生长周期和特性,调配基础的营养灵液。
这些知识琐碎而实用,是苏霖为他铺设的、通往“正常”修士道路的一部分。
他学得很快,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专注和灵性,偶尔提出的一两个问题,能让周师叔刻板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讶异。
他不再是最底层那个可以随意消失的影子,而是百草园东苑一个勤勉、沉静、有些天赋的年轻助理。
苏霖的承诺以另一种更日常的方式兑现。
那瓶贴着素白标签的固本培元丹和几块成色明显更好的下品灵石,静静躺在他新居的木桌上,旁边是苏霖清隽的字迹:潜心修炼,根基为重。
没有多余的关切,却比任何热切的话语都更有分量。那是持续的、沉默的关注,是一条将他与她紧密相连的无形丝线。
他将丹药和灵石小心收好,与那枚温润的苏字令牌、冰凉的青霖符、以及所剩不多的药糖放在一处。
夜深人静时,他会将它们一一取出,摩挲,凝视。令牌代表着权力和庇护,青霖符残留着她的气息,药糖是私密的甜意,丹药和灵石则是实实在在的扶持。
这些物件构成了一张温柔的网,将他从污浊的泥沼中打捞出来,放置在光明可及的水岸。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确认这份虚幻的真实,同时也用那份温暖灼烫着自己灵魂深处最冰冷肮脏的角落。
他定期去苏霖的静室。
话题从血腥的案情转向平和的修行。
他会请教引气诀运转时某个关窍的滞涩,会问及某种灵草的药性搭配,也会“不经意”地提起东苑某株灵植长势喜人,语气里带着学徒般的满足和对给予者的感激。
苏霖总是耐心解答,目光温和,有时会就他提到的某个细节多问两句,显露出对他处境的真切了解。
静室里的时光缓慢而宁静。
有时他去得巧,苏霖正处理完事务,略显疲惫,便会让他自便,自己则倚在窗边小憩片刻。
林厌便安静地坐在下首,翻阅她案头那些允许外借的基础典籍。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微阖的眼睑和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空气中飘散着墨香、茶香和她身上极淡的冷香。
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和她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那一刻,没有算计,没有伪装,没有血腥的欲望,只有一种近乎奢侈的、虚幻的安宁。
他几乎要沉溺进去,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洗净双手,沿着这条光铺就的路,一直走到云淡风轻的彼方。
但身体的反应从不说谎。
搬到新居的第十天夜里,林厌盘膝坐在简陋的蒲团上,试图以引气诀导引灵气。
过程一如既往地滞涩艰难,好不容易纳入体内的稀薄灵气,甫一进入经脉,便被那团灰黑色气旋毫不留情地吞噬、转化,效率低得令人绝望。
他无奈放弃,转而运转血玉简功法。
气旋自行旋转,缓慢汲取着周遭驳杂的灵气,包括药圃逸散的草木生气和地下微弱灵脉的供给。
力量在缓慢增长,但渐渐地,一种熟悉的、源自骨髓深处的空虚感再次弥漫开来。
不是反噬的剧痛,而是更深沉的、功法本质上的不满足。
气旋的转速在达到某个临界点后便开始放缓,传递出清晰的焦躁之意。
经脉深处泛起细密的、如同被无数冰针轻刺的麻痒,识海边缘沉积的那些怨念碎片也仿佛被唤醒,发出更加嘈杂、充满饥渴诱惑的低语。
他需要更精纯、更直接的能量。
仅仅是驳杂的天地灵气和微薄的草木生气,已经无法喂饱这头被鲜血滋养过的野兽。就像尝过血肉滋味的狼,再也无法忍受清汤寡水。
林厌猛地睁开眼,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黑暗中,他低头凝视自己的双手,皮肤下的血管似乎正流淌着冰冷粘稠的渴望,而不是温热的血液。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仅凭现在的修炼方式,进步会越来越慢,功法带来的反噬和饥渴却会与日俱增。
迟早有一天,平衡会被打破。
要么在修炼中走火入魔,被体内日益庞杂的怨念和阴煞之气彻底吞噬神智;要么,在某个猝不及防的刺激下,本能会驱使他再次狩猎。
而那时,他身处百草园,是苏霖关注的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他必须找到新的食物来源。
安全,隐蔽,不会引起怀疑。
以前的狩猎场——杂役院内部的边缘地带——已经被彻底封死。
他现在是焦点人物之一,任何与他有过接触者的异常,都可能成为指向他的线索。
目光,必须投向更远、更暗处。
深夜,万籁俱寂。
林厌换上一身近乎纯黑的旧衣,质地粗糙,吸光,行动时几乎不发出声音。他像一抹融化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滑出东苑小屋,融入沉沉的夜色。
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苏霖手令残存的余威——戒严虽解,但某些岗哨的记忆尚未消退——他避开偶尔巡夜的微弱灯火,如同一只熟悉领地的夜行动物,悄然潜行至杂役院与后山荒野的交界。
一道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的低矮篱墙横亘在前。
墙外,是莽莽的、未经驯化的群山和原始森林。
宗门偶尔会发布采集或狩猎低阶妖兽的任务,但那通常需要结伴,且伴随着不低的风险。
对于绝大多数挣扎求存的杂役而言,这里意味着未知与死亡,非不得已绝不踏足。
林厌单手撑住粗糙的篱墙,翻身而过,动作轻盈利落,落地时只有几片枯叶被碾碎的微响。
双足踏上林间松软潮湿的腐殖土,一股混杂着泥土腥气、草木腐败和野性生命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却自由。
在这里,没有苏霖清澈的目光,没有同门好奇的打量,只有最原始的黑暗与无处不在的潜在危险。
丹田内的灰黑气旋似乎感应到了环境的变化,传递出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兴奋悸动。
他像真正的掠食者般在林中移动,脚步轻缓,灵识如同无形的触须,谨慎地向四周延伸,捕捉着生命的波动。
很快,他锁定了一个目标——头正在灌木丛中埋头啃食块茎的铁鬃山猪。
一品下阶妖兽,皮糙肉厚,蛮力惊人,但灵智低下,行动略显笨拙。
林厌没有立刻动手。
他潜伏在阴影里,观察山猪的行动轨迹,评估四周地形。这
里距离宗门边界不算太远,但林木足够茂密,山石掩映。
杀死一头低阶妖兽,即便留下些许痕迹,也最可能被归于野兽争斗或某个接了任务又行事粗糙的弟子所为,绝难联想到百草园那个刚刚经历惊吓、正在安心休养、表现勤勉的年轻助理身上。
更重要的是,妖兽血气狂暴,能量驳杂,吸收起来风险倍增,痛苦也更甚,但带来的力量增长也更为直接迅猛。
他现在急需的是量,是足以填满那日益扩大的空虚、稳住濒临失衡的功法的血食。
他耐心等待着,像最有经验的猎人。
直到那头山猪似乎吃饱喝足,晃着硕大的身躯,走到一处背靠岩壁、相对开阔的空地,哼哼着准备趴下休憩时——
林厌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声响。
他从藏身的阴影中暴起,将血玉简功法运转到当下所能驾驭的极限,灰黑色的阴寒灵力缠绕十指,带着蚀骨侵髓的歹毒意味,撕裂空气,直取山猪相对脆弱的颈侧!
山猪受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嚎叫,庞大的身躯猛地弹起,碗口粗的蹄子胡乱蹬踏,锋利的獠牙和根根竖起的铁鬃横扫四周,带起呼呼风声和飞溅的泥土碎叶。
林厌不与之硬撼,身形如鬼魅般飘忽闪避,仗着更胜一筹的灵活和因多次吞噬而增长的气力与速度,与这头暴怒的野兽周旋。
每一次擦身而过,他缠绕灵力的指尖都如毒蛇吐信,在山猪厚实的皮甲上留下道道深可见骨、泛着诡异灰黑色泽的伤口,阴寒灵力顺着伤口疯狂钻入,侵蚀血肉,麻痹生机。
战斗短暂却激烈。
林厌的肩头、手臂添了几道火辣辣的伤痕,是被山猪獠牙擦过和铁鬃扫中所致,鲜血很快浸湿了黑衣。
但他眼神冰冷,毫无波动。
终于,他觑准一个空隙,在山猪因失血和灵力侵蚀而动作稍滞的瞬间,合身扑上,双手如铁钳般死死扼住山猪粗壮的脖颈,全身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进去!
山猪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闷吼,挣扎力道迅速减弱,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瞳里,凶光被死寂取代。
林厌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顾不上处理自己身上正在渗血的伤口。
他立刻将同样沾满血污的双手按在山猪颈侧最大的伤口上,掌心紧贴尚且温热的皮肉,全力运转血玉简中的吞噬法门。
下一瞬,狂暴、灼热、充满了野性挣扎与原始暴虐意志的妖兽血气,如同被点燃的火油,又像决堤的山洪,轰然冲入他的经脉!远比吸收凡人乃至低阶修士血气时更加凶猛,更加暴烈,更加……难以驾驭!
“呃——!”
林厌喉间挤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经脉仿佛被滚烫的烙铁插入,又被万钧巨力狠狠撑开、撕裂!
灰黑色的气旋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速度旋转,体积肉眼可见地膨胀,颜色瞬间变得深邃如最沉的夜,核心那一点血色幽光炽亮如血月,又急速内敛,沉淀为更加凝实、更加妖异的暗红。
但这力量并非甘泉,而是裹挟着沙石的泥石流。
妖兽临死前的恐惧、愤怒、不甘,以及血脉中传承的混乱暴虐意志,混杂在汹涌的血气能量中,一同灌入林厌的识海,与他原本就沉积的那些怨念碎片激烈碰撞、撕咬、融合,化作更加尖锐刺耳的噪音和混乱驳杂的幻象碎片,冲击着他本就因痛苦而摇摇欲坠的神智。
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几乎要昏厥过去。
但他死死咬着牙,舌尖被咬破,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靠着最后一缕清醒的意志,疯狂运转功法中炼化与镇压的法门,如同最冷酷的工匠,强行将这股狂暴的能量洪流引导、拆分、碾碎、重组,一点点纳入气旋,化为己用。
过程漫长而酷烈。
汗水如浆,混合着血水,将他整个人浸透。
身下山猪的尸体以惊人的速度干瘪、收缩,最后只剩下一层蒙着骨架的松弛皮囊。林厌瘫倒在冰冷的、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泥地上,像一条脱水的鱼,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月光透过枝叶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点斑驳光斑,落在他惨白如纸、布满冷汗和血污的脸上。
他躺了很久,才勉强积攒起一丝力气,艰难地撑起上半身。
体内,风暴已然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饱胀感,以及经脉隐隐的、火辣辣的刺痛。
灰黑气旋的体积壮大了将近一圈,旋转缓慢而有力,核心的暗红光芒稳定地闪烁着,传递出餍足与力量充盈的信号。
力量。
清晰、强大、甚至带着一丝暴虐气息的力量,在他四肢百骸中奔流。
他缓缓握紧拳头,指节发出细微的咔吧声,一种能够轻易捏碎骨头的错觉掠过心头。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双手,又看了看旁边那具干瘪的妖兽尸体。
成功了。
以一种更危险、更痛苦、但也更有效的方式,暂时填饱了饥饿。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后山妖兽并非无穷无尽,频繁猎杀同样可能留下痕迹,引起宗门巡山弟子的注意。
而且,吸收妖兽血气的痛苦和风险,一次比一次更甚。
他挣扎着爬起来,草草处理了现场,将山猪残骸拖到一处隐蔽的岩缝深处,用枯枝落叶粗略掩盖。
又就着冰冷的溪水洗净手上脸上的血污,撕下里衣干净的布条包扎了伤口。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隐隐泛起青灰色。他必须在天亮前赶回百草园。
拖着依旧有些虚软却充满力量的身体,林厌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翻过篱墙,融入尚未完全苏醒的杂役院。
回到东苑小屋,换下染血的黑衣藏好,仔细洗净身上最后一丝血腥气,换上干净的助理服饰。
镜中的人,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沉静,与往常并无二致。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具看似平和的皮囊之下,刚刚完成了一次怎样危险而黑暗的进食。
窗外,天色渐亮,百草园在晨雾中苏醒,鸟鸣清脆,药香浮动。
新的一天,属于林厌助理的、勤勉而平静的一天,即将开始。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推开屋门,走向那片沐浴在晨光中的药圃。
脚步平稳,脊背挺直。
波澜之下,暗流找到了新的河道。
光与影的共生,以一种更加隐秘、更加危险的方式,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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