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老风口子屯的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
关山定亲的消息,如同给这冰封的黑土地,又浇上了一勺滚油。
而关家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却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咳……咳咳……”
里屋的火炕上,关守林靠着被褥,半坐了起来。那枚“回天丹”的药力虽然已经过去,但吊住的这口“元气”却让他彻底活了过来。
王桂香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小米粥,眼泪就没停过,一勺一勺地喂着丈夫。
“慢点,慢点喝……”
关守林干瘦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他贪婪地呼吸着屋里混杂着小米香和药草味的空气。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外屋那个正在擦拭一把半旧猎刀的儿子身上。
“山子。”
关守林的声音依旧沙哑。
“爹,我在。”
关山放下猎刀,走进里屋,坐在了炕沿边。
“你……长大了。”
关守林浑浊的眼睛里,有欣慰,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
“爹,你身子亏得厉害,得慢慢养。”
“养?”
关守林苦笑一声,他看了一眼自己那双无力的腿,“爹怕是……废了。”
“废不了。”
关山的声音沉稳有力,“我从省城请了白老中医的方子,又换来了神药。只要您按时吃药,我再进山给您采几味好药当药引,开春,我扶您下地。”
关守林一怔。
他这才注意到,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儿子,身上那股子气势,全变了。
那不是愣头青的冲动,而是一种胸有成竹。
“山子,你跟爹说实话。”关守林抓住了儿子的手,“程振华没难为你?”
“他难为了。”
关山淡淡地说道,“张家那闺女,也退婚了。”
关守林闻言,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股解脱:“退了……也好。咱家这光景,是爹耽误了你,也耽误了人家闺女。”
“爹。”
关山直视着父亲,“张家的婚退了,但我又给您找了个新儿媳妇。”
“啥?!”
“是韩爷的闺女,韩嫣。我昨天,刚去提了亲。”
“砰!”
关守林手里的空碗,直接掉在了炕上,摔得粉碎。
他不是惊,而是喜!
“你……你说啥?!”
关守林猛地想撑起身子,“是韩老烟……是韩瘸子家的……那个哑女?”
“对。”
“好!好!好啊!”
关守林激动得满脸通红,猛地咳嗽起来,“我儿有出息!比爹有眼光!!”
王桂香也愣住了,她没想到关守林是这个反应。
“你懂个啥!”
关守林瞪了王桂香一眼,“那韩嫣,是哑,可她不傻!她是这屯子里,活得最明白的人!韩老烟是瘸,可他是这片山里的‘山神’!我关守林当年,想拜他为师,人家都没看上我!”
他死死抓住关山的手:“山子,你……你拜师了?”
关山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拿出了那块暗红色的“血龙木”护身符。
当这块木头出现的瞬间,关守林倒吸一口凉气!
“血龙木……这……这是韩嫣她娘的嫁妆!是她家的‘根’啊!”关守林的手都在发抖,“他……他把这个都给你了?”
“爹,韩爷收了咱的礼,退了奶奶的银簪子。韩嫣,把这个给了我。”
关守林怔怔地看着那块血龙木,老泪纵横:“儿啊……咱关家,攀上高枝了!爹这辈子,值了!值了!”
关山看着激动的父亲,心中也是一阵温暖。
他知道,在这个家里,他终于彻底站稳了。
“爹,”
关山将那本《赤脚医生手册》和那盒“安神香”拿了出来,“这药,能吊命。
这香,能安神。
这书,能让咱明白咋调理。您先歇着,我得准备进山了。”
“进山?”
关守林一愣,“这大雪封山的,你疯了?!”
“我没疯。”
关山将那把擦得锃亮的猎刀,插回刀鞘,“我跟‘吉庆堂’立了约,我是他们的采货人。咱家要过日子,要给您抓药,要给韩嫣扯新布,就得拿东西去换钱。”
“可这大烟炮儿刚过,山里最是凶险,连熊瞎子都躲起来了,你能采到啥?”
关山笑了。
他前世的植物学知识,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爹,别人只知道采‘棒槌’、挖‘蘑菇’。”
“可我知道。”
关山的目光,望向窗外那片无尽的雪林,“这雪壳子底下,埋着的‘黑金’、‘玉带’,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他站起身,将那根乌黑的“镇山”扛在了肩上。
“娘,看好家,照顾好爹。”
他刚走到院子门口,正要拉开门栓——
“砰!砰!砰!”
院门,被人擂得山响。
紧接着,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关山!开门!!”
是程振华的后腿子,那个碎嘴子!
关山的眉头,猛地一皱。
“哥!哥!不好了!”
弟弟卫东从窗户缝里往外一看,吓得脸都白了,“程振华他……他还带着老支书孙大爷和村会计往咱家来了!”
关山的心,咯噔一下。
程振华这是明着不行,要来暗的了。
他不敢用强,就请来了村干部。
这是要拿“规矩”和“大义”,来压他关山了!
风波,又起。
院门“砰砰”作响,伴随着碎嘴子那公鸭嗓子般的叫喊。
“开门!关山!村干部来了,你还敢不开门!”
里屋的关守林,刚涌起血色的脸“唰”地一下又白了。
他挣扎着就要下炕:“是程振华……他肯定又要使坏!山子,你快……”
“爹,您躺好。”
关山的声音平静。
他安抚地拍了拍父亲的手,又给了母亲一个安心的眼神。
他知道,程振华这手有多毒。
这是80年代,改革的春风刚吹到这,但“集体”二字,依旧是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天。
程振华这是要给他扣“投机倒把”、“侵吞集体财产”的大帽子!
这帽子一旦扣实了,别说“吉庆堂”的活路,他关山一家都得被全屯子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甚至可能被抓走!
“山子……”
王桂香死死抓着门栓,吓得浑身发抖。
“娘,开门。”
关山走到院子当间,站定。
他手里,没拿刀,也没拿“镇山”,就那么空着手,静静地站着。
“吱呀——”
院门被拉开。
寒风倒灌进来。
程振华一马当先,脸上带着虚伪的“为民做主”的笑容。
他今天特意换上了那件崭新的军大衣,派头十足。
在他身后,是屯子里的老支书孙大爷和村会计。
两人都绷着脸,显然是被程振华“请”来的。
院子外,乌泱泱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张淑芬和她娘,也挤在人群里,幸灾乐祸地朝这边看。
“哎呦,关山呐。”
程振华先开了口,那调调阴阳怪气,“听说你从省城‘发大财’回来了?连你爹的救命钱,三十块,都有了?”
他故意把“三十块”咬得极重,提醒所有人,关山家欠过他。
关山没理他,而是对着老支书孙大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孙大爷,会计叔,这么冷的天,啥事把您二老都惊动了?”
孙大爷吧嗒抽了口烟袋,还没开口,程振华就抢了话。
“啥事?”
程振华提高了音量,确保全屯子的人都能听见,“关山,我来问你!你前天在‘黑瞎子沟’挖到的那‘玄玉双生’,是不是咱老风口子屯的宝贝?”
“是。”
关山坦然承认。
人群“嗡”地一下炸了。
“那宝贝,你是不是带到省城,给卖了?”程振华步步紧逼。
“是。”
这两个“是”,让程振华得意到了极点。他猛地一拍大腿,转向老支书:“孙大爷!您听见了!他承认了!”
“这黑土地里的东西,是国家的,是集体的!他关山凭啥一个人拿去卖钱?这是投机倒把!是挖社会主义墙角!”
“按规矩,这笔钱,必须充公!交给村会计,给咱屯子修桥、补路!”
“对!充公!”
“程大哥说得对!不能让他一个人独吞了!”
人群中,程振华的几个跟班开始高声附和。
张淑芬她娘更是尖叫道:“对!把钱交出来!那本来就是咱屯子的!”
孙大爷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这事,往小了说是占便宜,往大了说,就是犯罪。他看着关山,沉声道:“山子,程振华说的,是不是属实?你卖了多少钱?”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钉在了关山身上。
程振华抱着胳膊,冷笑着,看关山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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