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北,官道旁,“十里亭”。
此处地势略高,视野开阔,一座古旧的石亭掩映在几株老槐树下,是往来行人歇脚、商旅送别的常地。此刻正值午后,阳光透过浓密的槐叶洒下斑驳光影,本该有几分闲适。但今日,石亭周围的气氛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
韩束独自一人坐在亭中石凳上,面前石桌上放着一壶粗茶,两只茶碗。茶早已凉透,他却没有去动,只是目光沉沉地望着亭外官道上偶尔经过的车马行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窄剑的剑柄。
将军庙回来后,他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何松岩诡异的死状,令牌上那不祥的痕迹,都像是一团浓厚的阴影压在心头。那晚雨夜黑衣人的音啸、铁钉,与令牌痕迹隐隐呼应,指向一个神秘而危险的组织。西域?古老部族?还是别的什么?
他动用了晋阳城所有能调动的点苍派暗线,甚至不惜动用了一些埋藏多年、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启用的关系网,追查一切可能与西域、异族、诡异符号相关的线索。但收获寥寥。那伙人就像沉入水底的石头,再无波澜。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以为线索彻底中断时,昨天夜里,一封没有署名的短笺,被人用飞刀钉在了他下榻的悦来客栈房间窗棂上。
短笺上只有一行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明日午时三刻,十里亭。携令牌,可解残刃之疑。”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信息。字迹陌生,用的是最普通的笔墨纸张。
是陷阱?还是真的知情者?
韩束反复权衡。陷阱的可能性极大。对方将他引到这相对僻静却又不算完全封闭的十里亭,是想动手?还是想交换什么?若是动手,他韩束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若是交换……对方想要什么?真的只是看令牌?还是想确认令牌上的痕迹?
最终,对残刃下落的执念,对解开谜团的迫切,以及身为点苍派刑堂首座的自信,让他决定赴约。他没有告诉周莽和其他弟子具体地点,只说自己要单独出去查探线索,让他们按兵不动,提高警惕。
他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仔细勘察了周围环境。石亭视野开阔,不易被大队人马埋伏。亭后是陡坡和树林,若有变故,也方便脱身。他选了背对官道、侧对树林的方位坐下,既能观察来人,又能兼顾可能的退路。
午时三刻将至。
官道上行人稀少,只有远处一辆装运草料的牛车吱吱呀呀地慢行。槐树上知了聒噪地叫着,更添几分燥热。
韩束的心神提至顶点,体内真气悄然流转,耳目感知放到最大,捕捉着周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来了。
不是从官道,也不是从树林。
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枯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从亭子侧面那片长满野蒿草的土坡下方传来。
韩束目光如电,倏然转向声音来处。
蒿草晃动,一个身影如同地鼠般从坡下一个被草丛遮掩的土洞里钻了出来。
那是一个……乞丐。
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老乞丐。头发花白蓬乱,遮住了大半张脸,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衣烂衫,脚上趿拉着一双几乎要散架的破草鞋。他佝偻着背,手里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另一只手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空空如也。
老乞丐似乎没料到亭子里有人,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韩束,然后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行行好……老爷……赏口吃的吧……”一边说,一边颤巍巍地朝着亭子走来。
韩束眉头微皱。乞丐?巧合?还是……
他凝神感应,这老乞丐气息微弱杂乱,脚步虚浮,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酸馊臭味,似乎没有任何内力修为的迹象。就是一个最底层、最寻常的老乞丐。
但……那土洞是怎么回事?一个老乞丐,怎会从那里钻出来?
老乞丐走到亭子台阶下,却没有上来,只是伸着碗,眼巴巴地望着韩束。
韩束心中戒备不减,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扔进他的破碗里,发出叮当脆响。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老乞丐点头哈腰,将铜钱小心地揣进怀里,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靠着亭柱,眯起眼睛,像是要打盹。
韩束心中疑窦更甚。他不再理会乞丐,目光重新投向约定的方向。午时三刻已到,送信的人呢?
就在他心神稍分的刹那——
异变突起!
那看似昏昏欲睡的老乞丐,原本浑浊的眼睛猛然睁开!眼中精光爆射,哪还有半分老态龙钟之态!他手中那根歪扭的木棍“咔嚓”一声从中裂开,一道乌沉沉的细长黑影如同毒蛇出洞,闪电般刺向韩束后心!
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角度刁钻狠辣!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
这一击,蓄谋已久,隐忍至此刻才爆发,将偷袭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韩束不愧是点苍派有数的高手,在乞丐眼中精光一闪的瞬间,心头警兆已如山崩海啸般炸响!他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身,只是凭着多年生死搏杀锤炼出的本能,腰身猛地向侧面一扭,同时右手反手拔剑!
“呛啷!”
窄剑出鞘半尺!
“叮!”
一声尖锐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
乌沉黑影的尖端,精准无比地刺在了窄剑出鞘半尺的剑脊之上!火星迸溅!
一股阴柔却沛然难当的诡异劲力,透过剑身传来,震得韩束手臂一麻,剑鞘几乎脱手!他借势向前扑出,一个狼狈却有效的翻滚,拉开了与乞丐的距离。
但乞丐的攻势如影随形!木棍裂开的伪装下,是一柄细长、无光、两侧带着放血槽的奇形短刺!乞丐身形如鬼魅般跟进,短刺在空中划出数道刁钻狠辣的弧线,招招不离韩束咽喉、心口等要害!他原本佝偻的身躯此刻挺直如枪,动作迅疾如风,哪里还有半点老态?这分明是一个精擅刺杀、武功诡异高强的顶尖杀手!
韩束惊怒交加,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莫测的武功路数!这乞丐的招式并非中原武林常见套路,更加简洁、直接、致命,带着一种原始而高效的杀戮意味。而且其内力属性阴寒刁钻,与中原内功迥异!
“你是何人?”韩束厉喝,手中窄剑终于完全出鞘,化作一片绵密迅疾的剑光,将自身护得风雨不透,正是点苍派镇派剑法“苍松剑法”中的守势绝招“万壑松涛”!剑光如松涛起伏,层层叠叠,看似守势,实则暗藏反击后劲。
“叮叮叮叮……”
短刺与窄剑以快打快,瞬间碰撞了十数次!每一次碰撞,都有一股阴寒刁钻的内力试图侵入韩束经脉,都被他以精纯的“苍松劲”强行化解,但气血也为之翻腾。
乞丐(此刻或许该称之为杀手)一言不发,眼中只有冰冷刺骨的杀意。他身形飘忽,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围绕着韩束疾走,短刺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每一击都带着同归于尽般的狠辣!
韩束越打越是心惊。这杀手的武功路数他闻所未闻,但威力绝伦,若非自己“苍松剑法”已臻化境,换做寻常点苍派长老,恐怕早已饮恨当场!而且,对方似乎对自己点苍派的剑法路数颇有了解,几次险招都恰好攻在自己剑法转换的间隙!
是专门针对自己的刺杀!和那晚雨夜黑衣人是不是一伙的?
念头急转间,杀手短刺陡然变招,不再追求一击必杀,而是如同狂风暴雨般连续点刺韩束周身大穴!速度之快,竟在空气中留下道道残影!
韩束压力陡增,剑光被迫收缩。就在他剑势将变未变,气息转换的刹那——
杀手的左手,那只一直端着的、豁了口的粗陶破碗,猛地朝着韩束面门掷来!
碗在空中急速旋转,发出呜呜的破空之声,碗口边缘那参差不齐的豁口,在阳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微光,竟似比刀刃还要锋利!
暗器?不,这是杀招的后手!
韩束瞳孔收缩,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吸一口气,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向后仰倒,使出一招“铁板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飞旋的破碗!碗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面皮生疼!
然而,就在他身体后仰,重心不稳,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
杀手的真正杀招,来了!
他那一直拄着木棍(实为短刺鞘)的右手,手腕一抖,木棍顶端(原本手握的下端)猛地炸开一小团不起眼的灰色粉尘,劈头盖脸罩向韩束面门!
石灰?毒粉?
韩束心中大骇,此时他已避无可避!危急关头,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刺激下,体内“苍松劲”疯狂运转,左掌朝着地面虚拍一掌,凭借反震之力,身体硬生生横移半尺,同时屏住呼吸,闭紧双目!
“噗!”
大部分灰色粉尘擦着他的肩头飞过,但仍有少许沾上了他的脸颊和脖颈皮肤。
一阵轻微的麻痒感传来,但并不剧烈,似乎并非剧毒。但韩束不敢怠慢,内力急转,试图逼出可能侵入的毒素。
然而,杀手的攻击并未停止!他似乎算准了韩束会闭眼屏息,在粉尘爆开的几乎同时,身形如鬼魅般抢进,手中那柄细长短刺,无声无息地,朝着韩束因为横移而暴露出的右肋空门,疾刺而来!
这一刺,无声,无光,却凝聚了杀手全部的杀意和功力!快!准!狠!
韩束虽闭着眼,但高手感应仍在,能察觉到那致命的锋芒逼近!但他此刻身体失衡,内力正忙于驱毒,仓促间竟难以做出有效格挡或闪避!
眼看那乌沉短刺就要刺入肋下——
“咻——!”
一声尖锐到仿佛要撕裂耳膜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从石亭侧后方的槐树林中射出!
不是暗器破空声,而是……某种音波攻击!与雨夜那诡异音啸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尖锐集中,如同无数细针攒刺耳膜与神魂!
杀手刺出的动作,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音啸,极其细微地滞涩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韩束闷哼一声,强忍耳中剧痛和神魂震荡,借着音啸干扰带来的刹那喘息之机,体内“苍松劲”不顾一切地爆发,身体以不可能的角度再次扭动,同时右手窄剑以一招近乎同归于尽的“松针逆袭”,不顾自身空门大露,反撩向杀手咽喉!
以命搏命!
杀手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音啸干扰,更没料到韩束在如此劣势下还能发出如此狠厉的反击!他若不收手,短刺或许能重创韩束,但自己咽喉也必然被这一剑洞穿!
电光石火间,杀手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惊怒,刺向韩束肋下的短刺猛地回缩,在窄剑剑锋及喉前的瞬间,险之又险地格挡在剑脊之上!
“铛!”
又是一声刺耳交鸣!杀手借力向后飘退,拉开了距离。
韩束也踉跄后退几步,靠在了亭柱上,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右肋处的衣衫已被刺破一个小洞,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显然已被剑气所伤。脸颊脖颈处的麻痒感并未加剧,但那种异样感让他心头沉重。更难受的是耳中依旧嗡嗡作响,方才那音啸的余威仍在冲击着他的心神。
是谁?谁在树林里发出音啸?是敌是友?若是友,为何不现身?若是敌……为何要干扰刺杀?
杀手退到亭子边缘,目光惊疑不定地扫了一眼槐树林方向,又死死盯住韩束,眼神中杀意依旧浓烈,但多了几分忌惮。他似乎也在权衡。
树林中,再无声息。仿佛刚才那一声救命的音啸,只是幻觉。
短暂的死寂。
韩束抓紧时间调息,同时目光如刀,锁定杀手。他现在可以肯定,这杀手绝非中原武林常见路数,与雨夜黑衣人很可能系出同源。他们是一伙的!而且,目标明确,就是要杀自己!
为什么?因为自己追查残刃和何松岩之死?因为自己可能发现了令牌上的秘密?还是……单纯为了削弱点苍派?
“你们到底是谁?”韩束嘶声问道,声音因方才闭气和高强度搏杀而有些沙哑,“为何屡次与我点苍派为难?”
杀手依旧沉默,只是缓缓调整着呼吸和姿势,如同一头伺机再动的猎豹。他手中的乌沉短刺,微微调整着角度,寻找着下一次进攻的机会。
韩束知道,问不出什么。这种经过严格训练的杀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更不会透露任何信息。
他必须速战速决!这里离官道不算太远,方才打斗动静不小,时间拖久了,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或者……杀手可能有同伙在附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耳中的不适,将“苍松劲”催动到极致,窄剑缓缓平举,剑尖遥指杀手,一股凛冽的剑气开始弥漫开来。
杀手眼神一凝,显然感受到了韩束气势的变化,知道对方要拼命了。他微微伏低身体,短刺横在胸前,摆出了一个奇特的起手式。
就在双方气势攀升到顶点,即将再次碰撞的刹那——
“哒、哒、哒……”
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马蹄声,从官道方向由远及近。
不是一辆,是至少三四骑,速度不慢。
韩束和杀手同时心头一紧!
若是寻常路人,卷入这等厮杀,麻烦不小。若是官府兵丁……更糟。若是……对方的人?
杀手眼中闪过一丝果断的厉色,似乎做出了决定。他不再看向韩束,而是猛地向后一跃,身形如同大鸟般投入亭后陡坡下的蒿草丛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坡底那片茂密的灌木林里,速度快得惊人。
他放弃了?因为马蹄声?
韩束没有追击。他此刻状态不佳,对方身法诡异,贸然追入不熟悉的地形,风险太大。而且,那树林中的音啸发出者,是敌是友尚未分明。
他迅速将窄剑归鞘,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抹去脸颊脖颈上残留的灰色粉末(触感有些沙砾感,似乎真是石灰混了别的东西),强作镇定地坐回石凳上,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粗茶,做出歇脚的样子。
马蹄声渐近,果然是四骑。看装束,像是某个商队的护卫,风尘仆仆,并未在十里亭停留,只是瞥了一眼亭中独坐的韩束,便疾驰而过,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
虚惊一场。
韩束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肋下伤口传来清晰的刺痛,脸颊脖颈的麻痒感也越发明显,耳中嗡鸣依旧。他不敢在此久留,那杀手虽退,树林中的人也不知底细。
他站起身,正准备离开。
目光无意间扫过刚才杀手掷出、擦着他鼻尖飞过、此刻落在亭外草丛里的那只豁口粗陶碗。
碗已经摔碎了,碎片散落。
但在几片碎陶片旁边,泥土中,似乎有一个小小的、乌沉沉的东西,半掩着。
韩束心中一动,走过去,用剑鞘拨开浮土。
一枚铁钉。
乌沉无光,约莫两寸长短,钉身刻着极其细微的、扭曲的符号。
与雨夜那枚射向他的铁钉,一模一样!
杀手留下的?还是……刚才树林中音啸发出者留下的?
韩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铁钉的出现,无疑将刚才的刺杀,与雨夜黑衣人、与将军庙令牌上的痕迹,彻底联系在了一起。
这是一个标记。一个宣告。
他们还在。他们盯上了自己。今天只是开始。
韩束捡起铁钉,入手冰凉,那古怪的符号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魔力。他紧紧攥住,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抬头,望向杀手消失的陡坡和那片寂静的槐树林。
树林深处,似乎有一双眼睛,也在冷冷地回望着他。
然后,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消失了。
风吹过槐树,叶片沙沙作响。
阳光依旧斑驳。
但韩束却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手中的铁钉,蔓延至全身。
这晋阳城,比他想象的,还要危险得多。
他没有再停留,辨明方向,施展轻功,迅速离开了十里亭,朝着晋阳城方向疾行而去。他必须立刻回去,处理伤口,逼出可能的毒素,更重要的是,必须将今日遇刺之事,以及这枚铁钉,尽快禀报掌门!
对方的行动,已经升级了。从抢夺、灭口,到了直接刺杀点苍派高层!
这不再仅仅是关于剑魔遗物的争夺。
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针对点苍派,或者针对整个中原武林某些势力的、不宣而战的暗影战争。
而他韩束,已经身处战场的最前线。
手中的铁钉,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
残刃之疑未解,杀身之祸已临。
这盘棋,越来越血腥了。

小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