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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七月的京城像个蒸笼。自六月末那场暴雨后,便再没下过一滴雨。日头毒辣辣地悬在空中,将青石板路晒得滚烫,热气从地面蒸腾起来,扭曲了远处的街景。护城河的水位降了一大截,露出淤泥干裂的河床,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味。

沈砚在城南的宅子里已经闭门思过二十三日。

这宅子不大,三间正房带个窄小的院子,是他入翰林院后赁的。院墙是灰砖砌的,年头久了,砖缝里长着枯黄的苔藓。院中原本种着一株石榴,如今叶子都蔫了,蜷曲着挂在枝头,了无生气。

每日卯时,沈砚准时起身,在院中打水洗漱。井水倒是清凉,泼在脸上能暂时驱散暑热。然后他回到书房,开始一天的工作——如果那还能称为工作的话。

书房朝北,比正房凉快些。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书,大多是史籍和律法,还有这一个月来他整理的所有材料:账册疑点抄录、装订线对比记录、纸张透光度笔记、天津卫探子的回报、陈璘密函的抄件、苏州府呈报的修缮款明细……

这些东西,他看了无数遍。每看一遍,心中的怒火就更盛一分,但同时也更冷一分。

怒的是贪腐如此明目张胆,冷的是朝堂如此黑白颠倒。

他提起笔,在宣纸上写下:

《请陛下圣裁疏》

这是第三份谏书。也是最后一份。

前两次,他用了“条陈”,用了“奏疏”,语气或温和或坚定,但总还留着余地。这一次,他不留余地了。

“臣翰林院修撰沈砚,待罪之身,冒死三陈江南漕运贪腐事。”

开篇就定了调——待罪之身,冒死上陈。这意味着他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处境,不在乎什么“闭门思过”,不在乎什么“暂停职务”。他要说的话,必须说。

“自天启二十年至二十二年,江南漕运账目之弊,已非寻常疏漏,实为系统贪墨。臣稽核所得,铁证有三——”

他写下第一证:王三。

“原户部书吏王三,天启二十年十月以‘年老体衰’调离,然三年未满,于天津卫化名王富,置产纳妾,挥金如土。其钱财何来?必与当年账册造假有关。若清白,何惧审讯?然朝廷至今未捕,任其逍遥,此非纵容,何也?”

第二证:苏州修缮款。

“天启二十一年,修缮款五万两拨付苏州府,称用于运河堤坝。然青石单价高市价三成,民夫工钱无出工记录,运输损耗虚报不实。更可疑者,工部、苏州府皆称工程因暴雨冲毁,然臣查当年气候记录,苏州夏末虽有雨,却无特大暴雨。五万两白银,岂能凭空消失?”

第三证:重复运输。

“天启二十二年四月,丙寅七号船队粮米两万石,四月初十已卸货于苏州码头。然户部账册竟于四月十五日,再次登记同一船队、同一粮米起运抵京。此非笔误,实为虚报套取补贴之铁证。漕运总督府卸货记录、苏州码头文书俱在,无可辩驳。”

写到这里,沈砚停笔,看向窗外。

院墙外传来货郎的叫卖声,嘶哑而绵长:“冰——镇——酸梅汤——解暑生津——”声音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像某种遥远的呜咽。

他想起昨日徐阶托人捎来的信。老学士的信很短,只有两句话:

“树欲静而风不止。三思。”

三思。他思过了。思了二十三日。思的结果是,不能再等,不能再忍。

这一个月来,核查组“稳妥进行”的结果是什么?王三依然在天津卫做他的富商,听说最近还在看新宅子;苏州府“补充”的细目更加“完善”,连每块石头的产地、每个民夫的姓名都编造出来了;户部账房“一切如常”,张承业甚至还升了一级,加了太子少保衔。

而都察院、户部继续办理的“核查”,已经得出了“初步结论”:账目虽有瑕疵,但无系统贪腐;经办官吏或有疏忽,但无主观恶意;建议对相关责任人“申饬”“罚俸”,以儆效尤。

申饬。罚俸。

五万石粮米、十万两白银的贪墨,换来的是几声不痛不痒的申饬,是几个月俸禄的罚没。

这就是朝堂的“稳妥”。这就是权贵的“体面”。

沈砚重新提笔,写下了最后一段:

“陛下,臣知此言逆耳,知此举犯忌。然臣更知,漕运乃国本,贪腐乃国蠹。今蠹虫横行,蛀空国本,而朝堂诸公或视而不见,或曲意回护,或同流合污。长此以往,江南粮米何以北运?京师军民何以存活?我朝二百年基业,岂能毁于贪墨小人之手?”

“臣恳请陛下,勿再迟疑,勿再姑息。速捕王三,彻查苏州,清查户部。若有阻拦者、包庇者、混淆视听者,当一并严惩。如此,贪腐可除,漕运可清,国本可固。”

“若臣所言有虚,愿领欺君之罪,万死不辞。若臣所言属实,而朝廷仍纵容不办,则臣……唯有以死明志!”

最后八个字,他写得极重,笔尖几乎穿透纸背。

以死明志。

这不是威胁,是决心。

写完,他将奏疏工整誊抄,装入黄绫封套。然后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铜印——翰林院修撰的官印。被暂停职务后,这印本该交回,但他还留着。或许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还会用上。

他蘸了印泥,在封套的封口处,重重盖上印章。

鲜红的印文:“翰林院修撰沈砚”。

盖上这个印,意味着这不是私下呈递,而是正式奏事。意味着即使被暂停职务,他依然以翰林院修撰的身份上疏。意味着……没有退路。

做完这一切,已是午后。日头偏西,热度稍减,但空气依然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沈砚换上官袍——那身青色的修撰官袍,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平整。他仔细系好衣带,戴好官帽,然后拿起奏疏,推开书房的门。

院中的石榴树下,老仆沈忠正在打水。见沈砚这身打扮出来,老人愣住了:“少爷,您这是……”

“我要进宫。”沈砚的声音平静。

“可是……少爷您还在闭门思过啊!”沈忠急道,“没有旨意,不得出宅,更不得进宫!这是陛下的旨意!”

“我知道。”沈砚看着老仆,“忠叔,若我今日不回,你就收拾东西,回江南老家去。柜子里还有些银两,够你养老。”

“少爷!”沈忠扑通跪下了,老泪纵横,“您不能去啊!上次朝堂上,那些人已经……已经要害您了!这次再去,那不是……不是送死吗?”

沈砚扶起老人:“忠叔,有些事,明知是死,也要去做。”

他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热浪在石板路上翻滚。他的官靴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

从城南到皇城,要走半个时辰。沈砚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踏得坚实。路上有行人看见他这身官袍,都远远避开——京城百姓最会看风向,知道这个被暂停职务的修撰,是个麻烦人物。

午门外,守门侍卫看见他,都愣住了。

“沈……沈修撰?”领头的侍卫结结巴巴,“您怎么……”

“我要进宫,面圣奏事。”沈砚举起手中的奏疏。

“可是……您不是……”侍卫为难地看向同伴,“陛下有旨,您闭门思过期间,不得……”

“我要面圣。”沈砚重复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若你们拦我,我就在此长跪,跪到陛下召见为止。”

侍卫们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沈砚的事,知道朝堂上的风波,也知道这个人有多固执。拦,恐怕真的会一直跪下去;不拦,就是失职。

正僵持间,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让他进去。”

沈砚回头,是冯公公。老太监不知何时出现在宫门口,面色平静。

“冯公公,这……”侍卫还想说什么。

“陛下口谕,”冯公公打断他,“若沈砚来,让他进。”

沈砚心中一凛。皇帝知道他今日会来?

他跟着冯公公走进宫门,穿过长长的宫道。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青石板上。宫道两侧的红墙在暮色中泛着暗沉的光,像凝固的血。

奉天殿已经关闭了。冯公公领着他走向乾清宫。

“陛下在暖阁。”冯公公低声道,“沈修撰,咱家多说一句——今日陛下心情不大好。”

沈砚点点头:“谢公公提点。”

但他知道,无论皇帝心情好不好,他要说的话,都不会改变。

乾清宫西暖阁,烛火已经点起。萧曜坐在御案后,手里拿着一份奏章,却没有看。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沈砚跪下行礼:“罪臣沈砚,叩见陛下。”

“罪臣?”萧曜放下奏章,“你何罪之有?”

“臣违旨出宅,擅闯宫禁,此为一罪。”沈砚抬起头,“臣闭门思过期间,再次上疏言事,此为二罪。”

“还有吗?”

“臣……”沈砚深吸一口气,“臣今日所奏之言,恐触怒天颜,此为三罪。”

萧曜看着他,许久,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很冷:“沈砚,你是真不怕死。”

“臣怕死。”沈砚的声音很平静,“但更怕活得不明不白,怕看着贪腐横行而无所作为,怕百年之后,无颜见列祖列宗,无颜见天下百姓。”

萧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沈砚:“说吧,你今日来,要奏什么?”

沈砚从怀中取出奏疏,双手举过头顶:“臣三陈江南漕运贪腐事,恳请陛下圣裁。”

冯公公接过奏疏,呈递御前。

萧曜没有立刻看。他背着手,望着窗外的暮色。天空是暗红色的,像被火烤过,几缕残云如血丝般横亘天际。

“沈砚,你可知,”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前两次上疏,朝中有多少人要朕严惩你?有多少人说你‘年少轻狂’‘不知进退’‘动摇国本’?朕顶着这些压力,只是让你闭门思过,已是格外开恩。”

“臣知道。”沈砚跪得笔直,“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

“那你为何还要来?”萧曜转过身,目光如刀,“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陛下敢。”沈砚抬起头,直视皇帝,“陛下是天子,掌生杀大权,要杀臣,易如反掌。但臣相信,陛下是明君,不会因忠言而杀忠臣。”

“忠言?”萧曜冷笑,“你确定你说的都是忠言?而不是……被人利用,当了别人的刀?”

沈砚心中一沉:“陛下何意?”

“何意?”萧曜拿起那份奏疏,却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封套,“你这奏疏里,是不是又要说王三、苏州、重复运输?是不是又要朕速捕、彻查、清查?是不是还要说,若朝廷不办,你就要‘以死明志’?”

沈砚愣住了。皇帝怎么会知道?

“很奇怪朕怎么知道?”萧曜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因为你这一个月闭门思过,朕的人一直在看着你。你每天做什么,看什么,写什么,朕都知道。”

他走到御案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纸,扔在沈砚面前:“看看。”

沈砚低头看去。那是他这一个月来写的所有草稿的抄本——有分析账目的,有推敲证据的,甚至还有前几日写废的谏书初稿。一字不差。

“朕知道你在查什么,知道你想说什么。”萧曜的声音冷了下来,“但朕也想让你知道,朝堂之事,不是非黑即白。王三要抓,但不是现在;苏州要查,但不能大张旗鼓;户部要清,但不能伤筋动骨。这些,朕自有安排,自有分寸。而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

“你太急了。急得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你的刀尖,急得让对手有了防备,急得打乱了朕的布局。沈砚,你是在帮朕,还是在害朕?”

沈砚跪在那里,浑身冰冷。他原以为皇帝是被蒙蔽,是被周显一党左右。可现在他明白了,皇帝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之所以不动,不是因为不能动,而是因为……时机未到。

而他,成了那个破坏时机的人。

“陛下,”他的声音有些发抖,“臣……臣不知……”

“你不知?”萧曜打断他,“你不知朝堂的复杂,不知权力的平衡,不知帝王的心术。你只知道对错,只知道黑白。可这天下,不是只有对错黑白!”

他拿起沈砚的奏疏,终于打开,快速翻阅。越看,脸色越沉。

当看到“若朝廷仍纵容不办,则臣唯有以死明志”时,他猛地将奏疏摔在地上。

“以死明志?”萧曜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沈砚,你这是在逼朕!用你的命,逼朕现在就动手!你这是在要挟君王,你知不知道?!”

“臣不敢!”沈砚重重磕头,“臣只是……只是不忍见贪腐横行,不忍见国本动摇!陛下,证据确凿,为何还要等?还要忍?那些贪官污吏,每多逍遥一日,就多贪一日,多害一日百姓啊!”

“百姓?”萧曜怒极反笑,“好,好一个为民请命!那朕问你,若现在按你说的办,抓王三、查苏州、清户部,周显一党必然反扑,朝局必然动荡。届时党争再起,朝堂分裂,政令不行,边关不稳——这些后果,你担得起吗?那些因朝局动荡而受苦的百姓,你又对得起吗?”

沈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你以为朕不想查?不想办?”萧曜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朕比谁都更想肃清朝堂,铲除贪腐!但治国不是儿戏,不能凭一时意气!朕要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而不是像你这样,拿着刀到处乱砍,砍得满朝皆知,砍得对手早有防备!”

他转过身,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但声音依然冰冷:

“沈砚,你让朕很失望。朕原以为你聪明,懂得进退。但现在看来,你和那些愣头青言官没什么两样——只顾着自己痛快,只顾着彰显气节,却不顾大局,不计后果!”

沈砚跪在那里,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错了吗?

他一心查案,一心除弊,错了吗?

可皇帝的话,又字字在理。朝局动荡的后果,他确实担不起。

“陛下,”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那臣该怎么做?眼睁睁看着吗?装作不知道吗?那臣入仕为何?读书为何?‘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话,臣还能信吗?”

萧曜看着他,许久,长长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有愤怒,有失望,但似乎……还有一丝不忍。

“沈砚,你起来。”

沈砚没有动。

“朕让你起来!”萧曜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沈砚这才缓缓起身。膝盖已经跪麻了,他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

“这份奏疏,”萧曜指着地上的奏疏,“朕就当没看见。你今日擅闯宫禁之事,朕也恕你无罪。你回去吧,继续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再上疏,不得再过问漕运案。”

“陛下——”

“这是旨意!”萧曜厉声道,“沈砚,你若再违抗,朕就真的保不住你了。朝中多少人等着抓你的把柄,等着置你于死地,你知不知道?”

沈砚看着皇帝,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忽然明白了——皇帝是在保他。用这种方式,用这种看似无情的方式,保他一条命。

“臣……”他的喉咙发紧,“臣遵旨。”

“去吧。”萧曜转过身,不再看他。

沈砚跪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捡起地上的奏疏,转身退出暖阁。

走出乾清宫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宫灯次第亮起,在夜色中连成一条蜿蜒的光带。远处传来宫门下钥的钟声,沉浑悠长,像是某种终结的宣告。

冯公公送他出宫。走到宫门口时,老太监忽然低声道:“沈修撰,陛下今日发了好大的火,但……也没全发出来。”

沈砚停下脚步。

“有些话,陛下不能说,但老奴可以说。”冯公公的声音更低了,“陛下其实……很看重您。但朝堂之上,光有看重不够。您得活着,得等到能做事的那天。”

说完,他躬身一礼,转身回宫了。

沈砚站在宫门外,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奏疏。黄绫封套已经被汗水浸湿,变得柔软。

他抬起头,看向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在厚重的云层间若隐若现。

一阵夜风吹过,带着白日的余热,也带着夜晚的凉意。

他忽然想起徐阶信里的那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

风不止。

那树呢?是该继续挺立,还是该学会弯曲?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手里的这份奏疏,这份凝聚了他所有心血、所有坚持的奏疏,再也递不出去了。

而江南漕运的贪腐,那些蛀虫,那些蠹吏,依然在逍遥,依然在吞噬着这个国家的血肉。

夜风吹起他的官袍下摆,猎猎作响。

他站了很久,才迈开脚步,向着城南,向着那个需要“闭门思过”的宅子,一步一步走去。

脚步很沉,很慢。

像背负着千钧重担,却不知该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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