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三年初夏,烈日炙烤着京城的青石板路,空气燥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沈砚身着青色修撰官袍,步履沉稳地走向户部衙门。昨日早朝之后,萧曜下旨,命翰林院协同户部、吏部核查江南漕运贪腐案,沈砚因熟悉江南情况且直言敢谏,被特意点名参与核查,首要任务便是调取户部存档的近三年江南漕运账本,核对粮米运输数量、损耗比例及款项往来。
这道旨意,既是萧曜对沈砚才华的认可,也是将他推向了更危险的漩涡。沈砚心中清楚,户部与吏部往来密切,周显的势力早已渗透其中,想要从账本中查出贪腐证据,绝非易事。但他别无选择,漕运关乎国计民生,若不能揪出蛀虫,百姓将继续遭殃,他“致君尧舜上”的理想也将沦为空谈。
户部衙门比吏部更为肃穆,朱红大门前的石狮子怒目圆睁,门楣上的“户部”二字鎏金璀璨,却难掩门内的腐朽。沈砚走到门前,递上圣旨抄件,守门衙役见是奉诏办事,不敢怠慢,连忙通报。不多时,户部侍郎张承业带着几名官吏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沈修撰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陛下已降旨告知,账本已备好,请随我来。”
张承业是周显的门生,这一点沈砚早有耳闻。他不动声色地拱手道:“张侍郎客气了,沈某奉诏核查漕运账本,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跟着张承业走进户部,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间专门存放账本的库房。库房高大宽敞,却透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一排排木质书架整齐排列,上面摆满了装订成册的账本,标签上写着年份、地区,看似井然有序。
“沈修撰,这便是近三年江南漕运的所有账本,包括运输记录、损耗登记、款项支出等,一应俱全。”张承业指着靠墙角的几排书架,语气随意,“库房内闷热,沈修撰若是觉得不便,可命下属官吏代为核对,有疑问之处再向你禀报便是。”
沈砚心中冷笑,他岂能不知张承业的心思?这些账本若是交给户部官吏核对,定然会被瞒天过海,所有疑点都会被一一掩盖。他淡淡道:“多谢张侍郎好意,只是此事关乎重大,陛下信任沈某,沈某自当亲力亲为,不敢有丝毫懈怠。”
张承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却也不好强行阻拦,只得道:“既然沈修撰执意如此,那便随意。这是库房钥匙,若有需要,可吩咐库房管理员。”说罢,他将一串沉甸甸的钥匙递给沈砚,又寒暄了几句,便带着官吏们匆匆离去,临走前,他给库房管理员使了个眼色,那管理员会意,躬身退到库房门外,却并未走远,显然是在监视。
沈砚对此毫不在意,接过钥匙,走到书架前,开始翻阅账本。这些账本皆是用宣纸装订而成,封面写着“江南漕运某某年总账”,字迹工整,装订整齐,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他随手抽出一本天启二十年的总账,翻开第一页,上面记录着当年江南漕运的总运量、起运地点、抵达地点及负责人,数字清晰,条目分明。
可沈砚并未掉以轻心,他深知,贪腐官员最擅长做表面功夫,真正的猫腻往往藏在细节之中。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将总账上的关键数据一一抄录下来,然后抽出当年各季度的分账,逐一核对。
起初,数据看似完全吻合,总运量与分账相加的数量一致,损耗比例也标注在朝廷规定的三成之内,一切都显得天衣无缝。但沈砚并未放弃,他继续往下翻,当翻到天启二十年秋季分账时,忽然发现了一处疑点:其中一页记录的粮米运输数量为“三万七千石”,而对应的总账上却写着“三万九千石”,相差两千石,且这一页的墨色比其他页面略浅,字迹也比其他页面更为潦草,与记账官一贯工整的笔迹截然不同。
沈砚心中一动,连忙翻到下一页,却发现这一页的编号与上一页重复,都是“秋字第二十三页”,只是页码旁多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墨点。他再往下翻,天启二十年冬季分账中,有一页记录的损耗比例为“三成五”,远超朝廷规定的三成,却被人用淡墨轻轻涂抹过,依稀能看出原本的数字,而涂抹后的数字改成了“二成九”,与总账上的损耗比例一致。
“果然有问题。”沈砚低声自语,心中涌起一股怒火。这两千石粮米的差额,显然是被人暗中克扣,而损耗比例的涂改,更是直接证明了虚报损耗、中饱私囊的事实。他继续翻阅,越往后看,疑点越多。
天启二十一年的账本中,有一笔“漕运河道修缮款”,金额为五万两白银,备注中写着“用于江南运河苏州段修缮”,但沈砚清楚记得,天启二十一年苏州段运河并未进行大规模修缮,他去年赴京赶考时,曾路过苏州运河,河道依旧淤塞,与备注中的“修缮完毕”完全不符。更可疑的是,这笔款项的支出日期为“天启二十一年六月初八”,而对应的收据编号,却与同年三月一笔“漕运官员俸禄”的编号完全相同,显然是伪造的收据。
天启二十二年的账本问题更为严重。沈砚发现,有多笔粮米运输记录的起运日期与抵达日期相隔仅三日,而江南到京城的漕运路程,即便顺风顺水,也至少需要十日,这明显不符合常理。此外,账本中多次出现同一批粮米被重复登记运输的情况,比如“天启二十二年四月初十,起运粮米两万石,抵达日期四月十三”,而在同年四月十五的记录中,又出现了“起运粮米两万石,抵达日期四月十八”,两处记录的粮米来源、运输船只编号完全一致,显然是凭空捏造的运输记录,目的便是套取朝廷的运输补贴。
沈砚越查越是心惊,这些账本表面看似规整,实则处处都是破绽,数字矛盾、笔迹不一、编号重复、日期造假、款项虚报,每一处疑点都指向了赤裸裸的贪腐。他将所有疑点一一抄录下来,标注好对应的账本页码,不知不觉间,已是夕阳西下,库房内的光线渐渐昏暗下来。
“沈修撰,天色已晚,库房即将关闭,您看是否先歇息,明日再查?”库房管理员推门进来,语气带着几分催促,眼神却紧紧盯着沈砚手中的抄录纸。
沈砚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他:“本修撰还有几册账本未查完,麻烦你掌灯,我今日务必查完这些。”
管理员面露难色:“沈修撰,库房有规定,日落之后不得留人,若是出了差错,小的担待不起。再说,这些账本都是重要档案,若是损坏或丢失,谁也负不起责任。”
沈砚心中了然,这管理员分明是在故意阻挠。他冷笑一声:“本修撰奉诏核查账本,耽误了差事,你担待得起吗?至于账本的安全,有本修撰在此,无需你操心。快去掌灯,否则,休怪本修撰治你妨碍公务之罪!”
管理员被沈砚的气势震慑,不敢再多言,只得转身去取油灯。不多时,几盏油灯被点燃,昏暗的灯光照亮了库房的一角,也照亮了沈砚坚毅的脸庞。他继续埋头核查,丝毫不受影响。
又过了一个时辰,沈砚终于查完了所有账本,手中的抄录纸已经写满了三页,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疑点。他收起抄录纸,将账本逐一放回原位,锁好库房,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出库房,便见张承业带着几名面色不善的官吏等候在门口,显然是特意在此等候。张承业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语气冰冷地说道:“沈修撰,查了一天,不知可有什么发现?”
“自然有发现。”沈砚举起手中的抄录纸,“账本中多处存在数字矛盾、笔迹破绽、日期造假等问题,涉及虚报损耗、套取补贴、伪造款项等多项疑点,沈某已一一记录在案,明日便会呈给陛下。”
张承业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镇定,语气带着几分威胁:“沈修撰,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户部账本皆是经过层层核对,岂能容你随意污蔑?我看你是初入官场,不懂规矩,误将正常的账目差异当成了疑点。依我看,你还是将这抄录纸销毁,就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否则,一旦闹大,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正常的账目差异?”沈砚嗤笑一声,“张侍郎,重复编号的账本、涂改的损耗比例、伪造的修缮款项、不可能的运输日期,这些也是正常差异?户部作为掌管天下财政之地,竟出现如此多的纰漏,分明是有人利用职权中饱私囊,鱼肉百姓!此事关乎国计民生,沈某绝不会姑息!”
“你……”张承业被怼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沈砚竟然如此固执,而且观察得如此细致,连这么隐蔽的疑点都被他发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对身旁的官吏使了个眼色,几名官吏立刻上前一步,将沈砚围了起来。
“沈修撰,敬酒不吃吃罚酒!”张承业语气阴狠,“今日你若是不将抄录纸交出来,就别想离开这里!”
沈砚丝毫不惧,握紧手中的抄录纸,目光扫过围上来的官吏:“张侍郎,你这是想公然阻挠核查,包庇贪腐官员?须知,这是陛下钦点的差事,你若是敢动本修撰一根汗毛,便是抗旨不遵,株连九族!”
这句话戳中了张承业的软肋,他脸色发白,犹豫起来。他虽然是周显的门生,但抗旨不遵的罪名,他实在不敢承担。几名官吏也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动手。
沈砚见状,趁机推开面前的官吏,迈步向前走去:“张侍郎,好自为之。明日朝堂之上,沈某自会将所有疑点一一禀明陛下,届时,是谁在污蔑,是谁在贪腐,自有公论!”
张承业看着沈砚的背影,眼中满是怨毒,却又无可奈何。他知道,沈砚一旦将这些疑点呈给陛下,江南漕运贪腐案必将大白于天下,届时,不仅他难逃干系,周显也会受到牵连。他咬了咬牙,对身旁的亲信低声道:“快,派人去通知周尚书,就说沈砚已经发现了账本中的猫腻,明日就要禀明陛下,让他尽快想办法!”
亲信连忙领命而去,张承业则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沈砚走出户部衙门时,夜色已经降临,京城的街道上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抑。他握紧手中的抄录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今日查到的疑点,只是冰山一角,背后定然牵扯着更大的贪腐网络,而周显、张承业等人,绝不会坐以待毙,必然会在明日朝堂之上反扑。
他抬头望向夜空,明月高悬,却被一层薄云笼罩,显得朦胧而清冷。他知道,明日的朝堂,必将是一场激烈的交锋。他手中的抄录纸,既是揭露贪腐的证据,也是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的利刃。但他无所畏惧,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心中的理想,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一往无前。
沈砚加快脚步,向翰林院走去。他要连夜整理核查结果,将所有疑点分门别类,附上对应的账本页码,确保明日在朝堂之上,能够有理有据地揭露这一切。夜色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却又异常坚定,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点微光,虽微弱,却不肯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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