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女子。
这三个字,在萧绝的脑中盘旋。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书案上的那本账簿。
三成。
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这个女人,只用了十天,就做到了户部尚书花了十年都做不到的事。
她到底是谁?
书房里的烛火跳动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拉得悠长。
他站起身。
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轻响。
福伯还沉浸在激动之中,没反应过来。
萧绝已经迈开长腿,走出了书房。
夜风清凉,带着一丝桂花的淡香。
他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脚步一转,鬼使神差地,朝着清芷院的方向走去。
守在院外的护卫看到他,正要行礼,他抬手制止了。
院门虚掩着。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月光如水,洒满庭院。
石桌旁,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对月独酌。
桌上摆着一壶酒,两只杯,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
花生米,盐水鸭,一小碟酱牛肉。
简单,却透着一股闲适。
苏洛洛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看到是他,她没有半分惊慌,也没有起身行礼。
只是拿起桌上那只干净的酒杯,又取了一双干净的筷子,放在了对面的位置上。
一个无声的邀请。
萧绝的脚步顿了顿。
他走过去,在石凳上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晚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苏洛洛提起酒壶,为他面前的空杯斟满了酒。
酒液清澈,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萧绝没有动。
他看着她,终于开口。
“你做这一切,到底图什么?”
他的声音,像这夜色一样凉。
“摄政王妃的位置?”
苏洛洛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她放下酒杯,对他淡然一笑。
“王爷觉得,我图得到吗?”
“我一个商女,无权无势,被夫家休弃,名声尽毁。”
“若非小宝,我连王府的门都进不来。”
“我所做的,不过是想让自己和身边的人,过得舒心一点。”
她的话,坦然得不像话。
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在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妇人。
萧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很烈。
他放下杯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北境军粮,年年亏空,户部叫苦不迭。”
他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有何看法?”
苏洛洛又为他把酒满上。
她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问题不在粮,在运。”
她只说了六个字。
萧绝的动作停住了。
苏洛洛继续说:“从京城到北境,数千里路,人吃马嚼,层层盘剥,十石粮食运到边关,能剩三石已是万幸。”
“与其说是运粮,不如说是喂饱了沿途的贪官和硕鼠。”
这些话,朝堂上的言官们也说过。
萧绝不动声色。
“所以呢?”
苏洛洛也端起酒杯,与他隔空一碰。
“王爷为何不换个思路?”
“变运粮为运商。”
“运商?”
萧绝第一次在这个女人面前,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困惑。
“没错。”
苏洛洛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朝廷每年花费巨万,只为运粮。不如将这运粮的差事,包给南来北往的商队去做。”
萧绝立刻反驳:“商人逐利,如何保证军粮准时抵达?若他们中途抬价,甚至将粮食卖给敌军,又当如何?”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也是历朝历代,都不敢将军事命脉交予商人的根本原因。
“王爷说的对,商人逐利。”
苏洛洛没有否认。
“所以,就要用利来驱使他们,也要用利来捆住他们。”
“愿闻其详。”
萧绝身体微微前倾。
他发现,自己竟然对这个女人的想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很简单。官督商办,以利易粮。”
苏洛洛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设立保证金。想要接运粮任务的商队,必须向朝廷缴纳一笔巨额的保证金。粮食准时安全运抵,保证金全额奉还,并支付运费。若有延误或缺损,按律扣除保证金,永不录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罚之下,也必无刁民。”
“第二,开放商路。所有承运军粮的商队,朝廷授予特权。他们可以在运粮的同时,夹带自己的货物,比如南方的丝绸、茶叶,销往北地。而从北地换回来的皮毛、药材,运回京城,沿途所有关卡,一律免税。”
“王爷算一算,这一来一回,利润有多大?”
“运送军粮的那点辛苦,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们甚至愿意自己贴钱,来换取这条畅通无阻的黄金商路。”
萧绝沉默了。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保证金可以杜绝欺诈,开放商路可以成为巨大的诱饵。
这个法子,看似离经叛道,却精准地抓住了商人的命脉。
可行!
绝对可行!
这个方案,比户部那些书呆子们争论了三年的方案,高明了不止十倍!
他再次看向苏洛洛。
这个女人,脑子里到底还装着多少东西?
“此法虽妙,但治标不治本。”
萧绝的声音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冰冷,多了一丝探究。
“北境苦寒,产出有限,终究要依赖内地输血。一日不解决根本,一日便有隐患。”
这已经是治国层面的问题了。
苏洛洛笑了。
“王爷为何总想着从地里刨食?”
“北境缺粮,但北境不缺别的东西。”
“皮毛,人参,矿产,还有……战马。”
“为何不能在北境开设官方的贸易市场,用我们多余的盐、铁、布、茶,去换取草原部族的牛羊和马匹?”
“有了牛羊,百姓就有肉吃,可以开垦更多的土地。有了战马,我大夏的铁骑,便可纵横草原,所向披靡。”
“以商养战,以战促商。不出十年,北境非但不再需要朝廷输血,反而能成为我大夏最富庶的边镇!”
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惊雷,在萧绝的心头炸响。
他从未想过。
一个被困于内宅的妇人,竟有如此开阔的视野和格局。
她说的,已经不是简单的经商之道。
而是富国强兵的惊天大略!
月光下,她侃侃而谈,眼中闪烁着智慧和自信的光芒。
那张素净的脸,仿佛在发光。
与传闻中那个为了陈子昂要死要活、蠢笨不堪的草包商女,判若两人。
萧绝第一次发现。
这个女人,或许远比他想象的,更有趣。
也更危险。
他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
他放下酒杯,身体靠向椅背,目光锁住她。
鬼使神差地,他问了一句。
“陈子昂,你还爱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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