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过去的是谁家车驾?”
街边,周屹桉收回目光,随口问向身旁的随从。
他并未窥见车内人的容貌,只瞥见一角绣着金凤纹样的车帘,以及帘后隐约一道窈窕的身影。
随从低声答道:“回大人,看规制与仪仗,应是昭阳公主的车驾。”
周屹桉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
昭阳公主,当今陛下唯一的嫡长公主,备受宠爱,大胆任性。
方才风起时,他似乎听见车内传来女子的嗓音,说着什么”全部身心”、”唯一”之类的只言片语,语气娇纵又坦荡。
他微微一哂,敛下心神,不再多想,一夹马腹继续前行。
声音倒是挺好听的。
像只骄矜的黄鹂鸟。
*
沈嘉楹到公主府四处瞧了瞧,飞檐斗拱,亭台楼阁,无一不彰显着天家气派。
从江南运来的紫檀木家具,到海外贡的琉璃屏风,件件皆是珍品。
这里几乎样样都合了沈嘉楹的心意,可她却还是开心不起来。
她自幼长在宫闱,习惯了琼华殿的一草一木,更舍不得离父皇母后和太子哥哥太远。
倚在九曲回廊的栏杆边,望着池中嬉戏的锦鲤,她悠悠叹了口气,头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婚姻之事。
若是嫁人,便要离开琼华殿搬到这里来,谢玉衡不是可嫁之人,那谁是可嫁之人呢?
平心而论,她已经很幸运了,起码有皇后和太子在背后为她谋划,可是就算这样,她也必须要嫁人。
哥哥虽说会让她嫁一个喜爱的男子,可沈嘉楹明白,很多事情连父皇都是身不由己的,太子哥哥又能扭转多少?
今日北境之事她侥幸得以避开,可明日呢?若北疆再起烽烟,若朝中又生变故,她是否还能这般幸运?
这时候的沈嘉楹倒有点羡慕起这池里的鱼了,没有脑子没有记忆,也就没有烦恼。
不过一瞬她就将这个想法从脑袋里甩出去了,算了算了还是当人吧,起码不会为了一口吃的而变成别人的盘中餐。
既然眼下想不出个所以然,她便也不愿再为难自己,过好当下便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沈嘉楹向来不是个会为未发生的事长久纠结的性子。
“走吧春雪,我们回宫。”
“吃鱼!”
……
翌日早朝,景宣帝一改昨日沉默,以雷霆之势颁下圣旨。
“北境战事,朕意已决。”
沈璋扫视满朝文武,声音不容置疑,“再调三万精锐即日开拔,粮草军需由户部统筹,十日内务必到位。”
圣旨既下,再无转圜余地。
主和派大臣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再出声反对。
景宣帝的态度如此坚决,他们再提出反对,便是不合时宜了。
景宣帝按照所说的让周屹桉奉旨协理兵部军务,本以为他需要成长的过程,却没想到不过几日周屹桉便展示出了过人的才能。
他重新规划了辎重运输路线,打通了三条通往北境的路线,提出先粮后器、分段接力的策略,在沿途设置粮台和驿站,并大胆启用河运,大大提高了效率。
但是光靠良策还不够,他虽有景宣帝的旨意,却到底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那些盘踞兵部多年的老吏最是油滑,面上恭谨称是,转身便能阳奉阴违。
周屹桉记在心里,并不着急,只等待一个可以震慑这些人的时机。
任何试图阻挡他脚步的,无论是油滑似鬼的胥吏,还是位高权重的上官,不过都是他通往权利路上的绊脚石。
除掉便是了。
就先从郑坤开始吧。
他讨厌他的眼神,讨厌那不将他放在眼里的轻蔑神情。
……
清晨,不过卯时三刻,周屹桉就已经端坐值房。
“永州卫所去年领饷银三千两,今岁报损战马八十匹。可兵部档案记载,永州卫现有战马不过二百。”
“按律,战马折损超三成需呈报五军都督府复核。”
周屹桉抬眼,目光落在在场诸人身上,“你们说这多出来的三十匹死马,是死在册子上,还是死在谁的口袋里?”
不等对方回答,他突然起身:“开武库。”
他站起身,动作不急不缓,顺手理了理青色官袍的袖口,从六品的官服被他穿出了正一品的气势。
声音平淡无波:“点一队人,随我去武库司库房。”
“大人,是否先知会武库司主事……”令史试探着问。
周屹桉已迈步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不必。”
看守的武库司的库吏见到这一行人,尤其是为首的周屹桉,脸色瞬间发白,刚要开口阻拦,便被周屹桉带来的兵士无声地隔开。
“开门。”周屹桉命令道。
仓曹郎中郑坤晃着肥胖的身躯赶来,笑着威胁道:“大人,武库司水深,牵扯甚广……您不如等着曹大人一同来处理。”
曹大人指的是兵部右侍郎曹永昌,兵部盘根错节的老牌势力代表之一,也是郑坤最大的靠山,郑坤不信这个无根基的状元郎有胆子得罪他。
再说他只是协理兵部事宜,往后也不一定会留在兵部,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有将周屹桉放在眼里。
周屹桉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一下。
“郑大人,”周屹桉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你是在提醒我,这武库司的事,曹侍郎也有一份吗?”
他微微侧头,对着身后按刀而立的亲兵,重复了刚才的命令:
“开门。”
那亲兵毫不犹豫,猛地抬脚。
“砰——!”
沉重的库门被推开,一股混杂着铁锈和陈木的气味扑面而来。
门内黑洞洞的,一股混合着铁锈、霉烂和腐朽的沉闷气味汹涌而出,呛得郑坤连连后退,脸色由白转青。
本该堆放崭新铠甲的木架上,覆盖着厚厚一层伪装,掀开一看,底下全是腐坏的皮甲,轻轻一扯便碎裂成片。
郑坤扑通跪倒:“大人明鉴!这都是三年前…”
“三年前鞑靼犯边时紧急征调的劣质军备,本该销毁,却年年被你们充作新甲申报换装。”
周屹桉用刀尖挑起一片朽烂的皮革,“郑大人,你猜猜,这批本该销毁的甲胄,兵部账上如今值多少银子?”
他突然反手一刀,刀锋擦着郑坤的耳畔钉入木柱。
“七万两。”周屹桉俯身,在郑坤耳边轻声道,“够你全家老小死十次了。”
郑坤一下瘫倒在地,看着周屹桉的眼里满是震惊。
一旁的员外郎瑟瑟发抖:“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
周屹桉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位员外郎,目光平静,却让后者瞬间噤声。
“从长计议?”周屹桉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前线将士拿着这些上阵,若因军械疏误致使他们枉死沙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缓缓问道,“你,我,还是在场的哪一位,担得起这个罪责?”
他不再多言,直接对身旁的令史吩咐:“去请巡城御史,即刻到此。将甲字库所有涉事库吏、武库司相关主事、员外郎,一律看管起来,等候发落。”
很快,巡城御史赶到,见证了库房内的情形,铁证如山。
不过半日,武库司数名官员被就地革职查办的消息,兵部十三名主事以上官员被缇骑带走,便如一阵风般传遍了整个兵部。
经此一事,兵部上下见识了这位年轻状元的雷霆手段与深不可测的圣眷,原本那些阳奉阴违的人瞬间收敛了许多,周屹桉也受到了景宣帝的赞赏。
又过了一个月,前往北疆的首批大军整装待发之时,景宣帝在朝会上论功行赏,目光落在队列末位的周屹桉身上。
“翰林院修撰周屹桉,”内侍高声宣旨,“协理兵部期间,整饬军备,督办粮草,功绩卓著。着擢升刑部郎中,掌京畿刑名,兼领北境督粮使,即日赴任。”
旨意一出,满朝震动。
从翰林院清贵的从六品修撰,到刑部实权的正五品郎中,这不仅是连升两级,更是从文墨之职跃入了核心权力圈。
刑部掌天下刑狱,京畿刑名更是要职,陛下将此位授予一个毫无刑名经验的状元,其信重可见一斑。
周屹桉出列谢恩,姿态恭谨如常。
等在刑部站稳脚跟,他才真正算是在这朝堂上有了立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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