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智文学第2章 2
4.
像魏燕说的那样，我好像真的很难死掉。
这一次，即便脑袋出了不少血，我还是醒了过来。
孤儿院王主任沙哑的嗓音从门口传进来，
“烧退了就赶紧办出院，院里经费紧张，这每天都是钱。”
小张生活老师回应了她，
“我知道，可是这孩子脑袋撞那一下，都出血了，还有轻微脑震荡，医生建议再观察两天啊！”
“观察什么？死不了就行！本来就是个大麻烦！你还不知道呢，她那个杀千刀的爹李章越狱了，现在外面警察正到处找呢！”
小张老师有些害怕，
“啊？媛媛还在这儿，那他会不会找到咱们院里来啊？他可是亡命徒啊！”
王主任啐了一口，
“就是怕啊，所以我跟你说，这丫头绝对不能留了，就是个祸害！等她出院，看看能不能找个更偏远的福利机构转过去，或者随便找个人家给领养，反正得赶紧弄走！绝不能让他爹摸到我们这儿！”
我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心里更赞同了妈妈的说法。
【你生下来就是个碍事的垃圾！】
小张老师的声音里带着惋惜，
“唉，也是造孽，不过主任，那天来的那位鹤女士，就是媛媛的亲妈吧？她看着条件挺好的呀，穿的名牌衣服，开的豪车，怎么领养魏燕不领养自己亲女儿啊？”
“哼，谁知道这些有钱人怎么想的。听那意思，好像是鹤女士进大山前已经有过一个儿子了，那儿子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自己还有个妹妹，闹着想见妹妹。鹤女士估计是看见媛媛就想起那八年受的罪，心里膈应，打死不愿认。但又拗不过儿子，就想着随便收养一个女孩儿，应付过去算了。正好那天来，撞上魏燕那丫头机灵，会来事嘴又甜，哄得她高兴，就直接拍板要带魏燕走了。啧，也是魏燕那丫头命好。”
后面他们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
原来，妈妈宁愿随便找一个陌生的女孩儿，也不愿多看我一眼。
一时间，我感觉全身都在痛，尤其是胸口。
这个世界，真的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我看着那瓶快要滴完的液体，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听到外面没有声音后，我扶着墙角往外挪步。
我已经害过妈妈了，不能再还院里的其他人了。
更不想再次被抛弃了。
即便是在外面饿死冻死都好，这都是我的命。
头晕感让我没看清楚路，冷不防撞上了一个人。
“哎呀！”
一个年轻女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慌忙低头赔罪，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女生却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
“等等，你是李媛媛？”
再抬头时，我看到了那位很善良的姐姐。
我能认出，她是被我骗去村里的女大学生。
“对不起姐姐，我对不起姐姐。”
我恨自己这么脆弱，明明有愧于姐姐，可才道歉两句，就又晕了过去。
整个人晕晕沉沉地，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困住妈妈也困住我的大山村子。
5.
梦里，妈妈地脸模糊又清晰。
她看我的眼神常常是复杂的，有温柔也有厌弃，但更多的是麻木。
我记得她给我缝补衣服时，总会不耐烦地数落我：
“你怎么就这么笨手笨脚！尽会惹事！”
可夜里我发烧，她又会整夜用冷水浸湿的毛巾敷在我额头。
嘴里喃喃咒骂着该死的天气和该死的男人，眼角却是有泪光的。
我记得爸爸李章喝醉后狰狞的脸。
他会揪着妈妈的头发把她拖到地上，用皮带抽她，骂她是【买来的牲口】，【不下蛋的母鸡】。
妈妈从不求饶，只会恶狠狠地瞪着他。
即便是过了八年，妈妈还是从来没有想过逃跑。
被抓回来后妈妈会被毒打一顿然后锁进柴房，一锁就是好几天。
爸爸有时候还会拿我当拴住妈妈地借口。
“跑？你敢跑，我就把这小野种卖到山沟沟里给傻子当童养媳！或者直接掐死埋后山！”
前几次，妈妈是害怕的。
毕竟我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
可后来她就明白了，我不能成为她逃跑的绊脚石。
所以妈妈诅咒的人从一个变为了两个。
再被抓回来的时候，她会咒骂我不争气派不上用场。
我也内疚，为什么我不能让妈妈自由呢？
再次睁开眼，看到的依然是医院的白。
温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你醒了？”
我偏过头，看到那位女大学生姐姐正坐在床边，关切地看着我。
“听医生说你好久没吃饭了，来，喝点热粥暖暖胃吧！”
可我无法忘记，我骗过姐姐。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语无伦次地说：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骗你，爸爸他打我，我不这样做，他会打死我的，我害怕。”
姐姐轻轻按住我，摇摇头，她的眼眶也有些红，
“别动，好好躺着，我知道，不怪你，媛媛。那时候你也是个小孩子，你也是受害者。”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柔了：
“我刚才问过医生了，也打听了一下你的事。你妈妈她不要你了，是吗？你现在在孤儿院过得不好，是不是？”
她的话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关切。
我再也忍不住，缩进被子里呜咽起来。
这么好的姐姐，却被我欺骗，我真的不配活着。
姐姐隔着被子环抱住我，直到我哭到没了力气，才缓缓跟我说：
“媛媛，我叫苏念。如果你愿意，等你身体好点，可以跟我回家。我妈妈人很好，她很善良，我们会照顾你的。”
我也可以有家吗？
我几乎要点头了，可是妈妈那张写满嫌弃和厌烦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滚开！看见你就烦！”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别叫我妈妈！我不是你妈妈！”
“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跑出这大山了！”
我怯生生地看着苏念姐姐，她那么好，那么干净。
可我呢？
我是人贩子的女儿，是在泥泞和暴力里长大的脏种。
我骗过她，我身上带着洗不掉的污秽和晦气。
她现在同情我，可如果我真的跟她回家，时间长了她一定会发现我的讨厌和麻烦，一定会像妈妈一样嫌弃我厌恶我，最终还是会不要我的。
不可以的，连妈妈都不要我，别人也不会要我的。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姐姐，我会弄脏你家的，我不配跟你回家。”
苏念姐姐却被我惹哭了，我慌忙去擦她的眼泪，心里怨恨着自己没用。
她心疼地握住我的手，
“媛媛，看着我，你不脏，一点都不是。错的是那些伤害你的人，不是你，姐姐不嫌弃你，永远不会嫌弃你。我妈妈也一定会喜欢你，给我们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她的手很暖，眼神真诚得让我想相信。
我心里挣扎得像一团乱麻。
最终，对家的渴望让我点了一下头。
坐在苏念姐姐叫来的出租车里，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这一切像梦一样不真实。
车子经过市民广场时堵了车。
远远地，我看到人们四散跑开，尖叫声很多也很杂。
人群里，爸爸胡子拉碴地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用力捅向妈妈。
三刀下去，妈妈虚弱倒地。
像那八年一样，爸爸又找上了妈妈。
我怕极了，也疯透了。
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身边的苏念姐姐，脑子里只有去救妈妈地念头。
我不顾一切地跳下了车。
妈妈好不容易获得了自由，她怎么能死？
6.
妈妈流的血比之前所有的加起来还要多。
我好害怕失去妈妈，丢了魂一样跟在救护车后面拼了命地跑。
一路上的每一秒都像是煎熬。
可医院好大，我怎么都找不到妈妈，却遇上了等在楼梯口的魏燕。
她穿着崭新粉色公主裙，看到我时有些惊慌。
然后将我拖到楼梯间，叉着腰对我吼：
“李媛媛？你怎么阴魂不散啊！”
“你是不是跟踪鹤妈妈来的？就知道你会这样，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
我低着头，不想理她。
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全部心思都在那扇紧闭的手术室门上。
“我告诉你，鹤妈妈现在是我的妈妈了，那位叔叔是我爸爸，那个哥哥是我哥哥！你休想来抢！你这种没人要的脏种，就喜欢抢别人的东西是不是？”
我虚弱地辩解了一句，
“我没有要抢，我只想知道，鹤妈妈她怎么样了？里面医生怎么说？”
魏燕一副被她说中的得意感，根本不理我的问题：
“谁是你妈妈，她才不是你妈妈，你少在这里假惺惺！你就是看鹤妈妈有钱了，想来沾光！不要脸！”
她越说越气，伸出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你滚啊！滚回你的孤儿院去，这里不欢迎你！”
我毫无防备地站在楼梯边缘，被她这用力一推，整个人从楼梯台阶上滚了下去。
脑袋上地绷带散了，温热的液体也跟着流了出来。
我趴在地上，眼前阵阵发黑。
可我不敢睡去，我得先确认妈妈没事。
苏念姐姐找到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起来，看到我浑身是伤的样子，她的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
“媛媛，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你为什么还要在乎她？她都不要你了，她马上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啊！”
我顾不上自己的疼痛，惊恐地瞪大眼睛，
“姐姐你说什么？妈妈她怎么了？”
苏念姐姐泣不成声：
“刚才医生出来说你妈妈失血过多，伤得太重，血库里的RH阴性血不够了。她丈夫和儿子都献了血但还是不够，正在全市调血，但可能来不及了。”
妈妈要死了？因为血不够？
不可以的！
她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才逃出去，好不容易才过上好日子，她不能死！
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支撑着我，让我挣脱开苏念姐姐的怀抱，摇摇晃晃地往手术室走去。
“姐姐，带我去抽血，我是她女儿！我的血一定可以救妈妈的，求求你带我去好不好？”
“我不想让妈妈死，她死了我也会哭死的。”
我不伤心，也不生气。
我欠妈妈的终于可以还给妈妈了。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只要我能让妈妈活下去，也许妈妈就会看见我，多爱我一点了。
7.
苏念姐姐好心地阻拦我，
“媛媛，不行！你刚受了伤，你还这么小，身体那么弱，医生不会同意的！”
“我可以的，我没事，姐姐我求求你了，让医生抽我的血吧，多少都可以！我不能没有妈妈，我不能让她死。”
我跪在了地上，抱着她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她好不容易才自由的，她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她不能死，求求你了姐姐，你答应我吧好吗？”
苏念姐姐好不容易答应了，医生却不同意。
医生看着瘦小得像豆芽菜一样的我，皱紧了眉头，
“开什么玩笑！这孩子怎么回事，她看起来伤得不轻，而且严重营养不良，体重根本达不到献血标准，抽她的血不就是要她命吗！”
“医生叔叔，求求你抽我的血，我真的没事，我真的很健康，只有我能救妈妈了。我妈妈她太苦了，她被坏人关了八年，天天挨打。她好不容易才回家的，她不能死，求求你用我的血救她，抽多少都可以，我不怕疼，真的。”
医生叔叔是个好人，我的祈求是有用的。
“好吧。但是，我们只能抽少量，而且必须全程监护你的情况。一旦有任何不适，必须立刻停止！”
他抽了我的血，虽然不多，但救回了妈妈的命。
最后，他还答应了我的另一个祈求，
“叔叔，我可以以匿名的方式献血吗？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是我献的。”
我怕妈妈醒来后，知道是用了我的血，会心里膈应，嫌弃我的血脏。
只要能救妈妈，匿名更好，她就不会不开心了。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我希望自己的血可以多流一些。
苏念姐姐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我的脸上，滚烫滚烫的。
“媛媛，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啊！”
我也好想抱抱她，可我没有力气了。
我多想告诉她，我一点也不傻。
在我四岁以前，妈妈很爱我的。
她会给我织围巾，心疼我摔出血，还会在我被做错事被爸爸打的时候，帮我挨棍子。
妈妈生下我不是她的意愿，但她却给了我母爱。
作为回报，我把命给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姐姐你也很好，明明被欺骗却不计前嫌，还要收养我。
可姐姐我对不起你，我差一点就能和你成为家人了。
要是我还有来世的话，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的恩情的。
我靠在姐姐温暖的怀里，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一样，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满足。
我好像真的救了妈妈呢。
真好。
意识又开始模糊，但我强撑着抓住苏念姐姐的手，哀求道：
“姐姐，我好想妈妈，你能不能帮我录个音，我想跟妈妈说说话，就几句，好不好？”
8.
苏念姐姐哭着点头，拿出手机对准了我。
我看着镜头，仿佛看到了妈妈就在眼前。
可我好笨，连嘴角都牵不动，不能给妈妈看到我的笑容了。
“妈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媛媛，你不要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妈妈，我好想你，我好喜欢你给我梳头发，虽然你总是嫌我头发打结，喜欢你偷偷给我烤的红薯，好甜好糯。”
“妈妈对不起，是我拖累你了，让你辛苦了八年。现在好了，魏燕姐姐比我乖更听话，她不会让你想起难过的事，还会逗你开心。”
“妈妈，你要好好的，和新爸爸，和新哥哥，还有魏燕姐姐，好好生活。”
“妈妈，我爱你。”
直到没了说话的力气，我才停了下来。
我闭上眼睛，感觉好累好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我飘在空中。
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听到医生宣布我没有身体征兆时，我看到苏念姐姐哭得几乎晕厥。
她抱着我冰冷的身体，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
我飘到她身边，轻轻抱了抱她。
苏念姐姐没有把我送回孤儿院。
她处理了我的后事，在一个安静的小山坡上给我立了一块小小的墓碑。
碑上很简单，只有李媛媛三个字和生卒年月。
她常常来看我。
在我的小坟前，放上漂亮的洋娃娃，甜甜的蛋糕和糖果，以及崭新的漂亮小裙子。
我看得眼睛发光，姐姐对我真好。
她一遍遍对着墓碑说话，说她又梦到我了，说她会永远记得我。
“媛媛，下辈子，来做姐姐的亲妹妹好不好？姐姐一定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你。”
她总是这样哭着说。
我也看到了妈妈。
她活了下来，身体康复了。
她回到了那个宽敞明亮的家，她的丈夫体贴，儿子孝顺，新收养的女儿魏燕围着她撒娇卖乖，一家人看起来那么幸福美满。
她脸上有了真心的笑容，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和快乐。
我看到爸爸李章被法庭判处了死刑。
行刑那天，我冷冷地看着他。
想起他曾经如何毒打妈妈，如何把我像小狗一样踹开，如何逼着我去骗人。
我突然觉得一颗子弹结束他，太便宜他了。
他应该受尽妈妈受过的一切苦楚才对。
看到妈妈幸福，爸爸伏法，我觉得这个结局，似乎也很好。
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是，偶尔，看到妈妈在享受天伦之乐时，眼角会莫名滑落泪水，连她自己似乎都有些疑惑。
那时，我会轻轻飘过去，想帮她擦掉眼泪。
虽然我的手指只能徒劳地穿过她的脸颊。
直到有一天，苏念姐姐她找到了妈妈的家。
她把一切都告诉了妈妈。
她告诉妈妈，我是如何偷偷帮她计划逃跑，如何告诉她我有多爱妈妈，如何祈求医生一定要给妈妈献血。
她给妈妈看了那段我临终前的录像。
妈妈看着手机屏幕里瘦得脱相的我，慢慢闭上了眼睛，泪水不住地滑落。
“媛媛！我的女儿！我错了！妈妈对不起你！”
我轻轻飘到妈妈身边，看着她痛哭的样子，心里终于不再是麻木的疼痛，而是涌起酸涩的满足和释然。
她终于承认我是她的女儿了。
我再也不是被妈妈抛弃的孩子了。
我在空中哇哇大哭，眼泪怎么也流不完。
可我好开心，好满足。
妈妈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
她哽咽着，对着空气轻轻地说了一句：
“媛媛，你是妈妈的女儿，妈妈的好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