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宋乐棠站在出租屋那面有些斑驳的穿衣镜前,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休息了两天,刻意早睡,喝了清粥,那些因为醉酒和情绪波动带来的憔悴褪去了不少,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眼底的青黑也用遮瑕膏小心地遮盖了。
她反复确认,现在的脸色,应该不至于再被裴周时斥为“难看”或者“半死不活”。
只是……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颈间。
那片因为误食香菇而起的红疹,虽然涂了两天药膏,消下去大半,但靠近了看,皮肤依旧泛红粗糙,残留着一些浅淡的颗粒感,像是上好的白瓷被蒙上了一层细微的砂纸。
这个样子去上班,实在不雅,也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她轻叹一声,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很多年没戴过的浅灰色桑蚕丝丝巾。
丝巾质地柔软顺滑,颜色素雅,与她今天穿的米白色职业套裙倒是相得益彰。
她对着镜子,手法生疏却仔细地将丝巾在颈间系成一个松紧适度的结,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所有痕迹,只露出一截干净的下颌。
丝巾的柔软触感包裹着颈部敏感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妙的束缚感,却也像一层无形的盔甲,让她多了几分面对外界的勇气。
深吸一口气,她拎起公文包,出门。
踏入裴氏集团冰冷而高效的大厅,熟悉的压迫感再度袭来。
她直接走向秘书室。
“宋秘书!你来啦!”何秘书眼尖,第一个看到她,脸上洋溢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光彩,快步迎了上来,将一个包装精美,系着粉色缎带的喜糖盒子塞到她手里,“您的身体都好了吗?”
“好多了,谢谢。”宋乐棠接过那沉甸甸的喜糖,目光落在何秘书无名指上那枚闪烁的钻戒上,心中了然,由衷地露出微笑,“恭喜你啊,何秘书。”
“谢谢!”何秘书用力点头,脸颊绯红,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甜蜜,“我们决定下个月就去领证!这么多年,总算……总算定下来了。”
她说着,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穿越了六年的时光,看到了大学校园里那个穿着白衬衫,笑容青涩的男孩。
“恋爱长跑修成正果,真的太好了。”宋乐棠轻声附和,心底却像是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苦涩的涟漪。
六年。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对何秘书而言,六年的恋爱长跑,是甜蜜的坚持,是终成眷属的圆满。
而对她宋乐棠来说,跟在裴周时身边的十二年,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
时间快得像指间流沙,不知不觉就溜走了十二年光阴。又慢得像钝刀割肉,每一天,那份深埋心底、不见天日的暗恋,都在悄无声息地消耗着她所剩无几的热情和勇气。
“是啊,有时候觉得一晃就过去了,有时候又觉得……还好我们都没放弃。”何秘书沉浸在幸福的感慨里,并未察觉宋乐棠瞬间的失神。
宋乐棠迅速敛起心绪,将喜糖小心地收进抽屉,指尖拂过冰凉的糖纸,仿佛也触碰到了那份与自己无关的、触手可及的幸福。
她弯起嘴角,再次真诚地道贺:“真心为你高兴。”
抱着整理好的文件,宋乐棠走向那扇象征着权力与距离的红木门。
在门口,她下意识地停顿,抬手轻轻摸了摸颈间柔软的丝巾,确认它妥帖地待在原位,如同确认自己那层脆弱的伪装是否牢固。
她需要这层伪装,来面对门后那个总能轻易看穿她、也总能轻易伤到她的男人。
“进。”
他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门板传来,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在她的心弦上。
她推门而入。
裴周时已经到了,比平时更早。
他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晨曦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周身勾勒出清晰冷硬的轮廓。
他正低头审阅着一份文件,手边放着一杯徐秘书刚送进来的白茶,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部分冷峻的眉眼。
“裴总早。”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平静恭敬,将需要签字的文件轻轻放在他桌面的固定位置。
“嗯。”他头也没抬,只从喉间溢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目光依旧焦着在文件上。
宋乐棠暗暗松了口气,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开始清晰、条理分明地汇报他今日的行程安排。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平稳,专业,听不出丝毫异样。
然而,汇报到一半时,她敏锐地感觉到,那道原本落在文件上的视线,移开了。
裴周时抬起了头,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宋乐棠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她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他,不要在他的注视下露怯,继续专注于汇报的内容,只是握着平板边缘的指尖,微微有些发凉。
紧接着,她看到裴周时放下了手中的定制钢笔,那支价值不菲的笔在光洁的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他站起身。
这个动作让她汇报的语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并没有走向她,只是随意地绕过了宽大的办公桌,然后,姿态有些慵懒地倚靠在了桌沿,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目光垂落,像是随意地打量着她。
这个姿势,瞬间拉近了两人之的距离。
宋乐棠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清冽的,带着距离感的雪松香气,混合着桌上那杯白茶氤氲出的淡淡清香。
他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让她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
她努力维持着声音的稳定,目光紧盯着平板屏幕,不敢与他对视,生怕泄露心底那一丝因为他的靠近而无法抑制的慌乱。
她并没有注意到,裴周时的目光,在最初扫过她刻意修饰过的脸庞后,便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牢牢地锁定在了她颈间那条浅灰色的丝巾上。
那丝巾系得十分妥帖,颜色柔和,与她整体的装扮融合得恰到好处,甚至增添了几分知性温婉的气质。
但正是这种过于“恰到好处”的遮掩,反而勾起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尖锐的怀疑。
他想起前天早上她那张苍白脆弱的脸,想起她那天穿着那条刺眼的蓝裙子,在公司楼下对着另一个男人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今天,她又系上了丝巾。
是……这丝巾下面,藏着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一个阴暗而带着戾气的念头,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窜出。
是吻痕吗?
是那个开白色宝马的男人留下的印记?
这个猜测像一团烈火,“轰”地一下点燃了他胸腔里压抑了两天的、混杂着怒火、焦躁的情绪。
那股无名火灼烧着他的理智,让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摧毁什么的冲动。
宋乐棠的汇报终于接近尾声:“……以上是您今天上午的全部行程,裴总。下午两点,与瑞科技术的视频会议需要您亲自主持,相关背景资料我已经……”
就在她最后一个音节即将落下的瞬间。
一直沉默倚在桌边,仿佛只是在静静聆听的裴周时,突然动了。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此刻目标明确地直袭向她颈间。
宋乐棠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只觉得颈间一松,系得完美的结瞬间散开,那条柔软的,带着她体温的浅灰色丝巾,已经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扯了下来。
微凉的空气毫无阻隔地侵袭到她颈部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
宋乐棠彻底僵住了,瞳孔因震惊而骤然收缩。
她下意识地猛地后退了一大步,一只手迅速捂住了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脖子,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无比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行为失控的男人,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颤抖:“裴总?”
裴周时没有理会她那带着颤音的质问。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死死地钉在她刚刚被丝巾遮掩、此刻裸露出来的脖颈上。
没有!
没有他预想中那种暧昧的、刺眼的痕迹。
映入他眼帘的,是那片尚未完全消退的、显得有些粗糙泛红的皮肤,上面还零星散布着一些浅淡的,未完全褪去的红色小点,看起来更像是过敏或者皮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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