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铺垫后,宋夫人回归正题:“你看这佛珠,看似洁净,实则缝隙里积了灰尘。就像做人,面上光鲜不够,内里也得干净。”
这般近乎直白的讽刺,连一旁的宋明玥都瞪大了眼睛,一脸担忧地望着叶舒窈。
帐内一时静寂,落针可闻。
叶舒窈默默听着,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
这不就是暗指她品行不端,空有好皮囊吗。
若是从前的她,此刻早已反唇相讥,然后愤然而去。
可……今时不同往日。
若因争一时口舌之快,换来日后婆媳龃龉,甚至断送这来之不易的好姻缘,才是真正的不理智。
人生难以圆满,不能要求太多。
她早就被三年的庵堂生活磨平了锋芒。
如今的她不再莽撞冲动,懂得审时度势,权衡利弊。
叶舒窈只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夫人教诲的是。”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帘子被轻轻掀开,带进一缕山间清冽的晚风。
少年温润的声音响起,打破帐内压抑的气氛:“母亲在做什么?”
叶舒窈低着头,心跳不由快了几分。
自那日他表白心迹后,每每见到他,她就耳根发热,心跳加快。
“在教叶大小姐擦拭佛珠。这活儿看似简单,举手之劳罢了,实则最是考验人的耐心与诚心。”宋夫人幽幽看了儿子一眼。
宋明渊目光落在叶舒窈微微发红的手指上,眉头微蹙:“这样细致的活儿,何必让她来做?”
“擦拭佛珠是积福的事。”宋夫人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了拨浮叶,语气隐隐透着一丝被儿子质问的不悦。
宋明渊看了眼母亲,又看向叶舒窈,忽然挽起袖子:“既然如此,那儿子也来沾沾福气。”
他边说边伸出手,从叶舒窈手中取过珠串。
指尖不可避免地掠过少女握着珠串的小手。
那一瞬间的触碰极其短暂,却在心底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动作微微一顿,忙稳住心神,将珠串牢牢握在掌心。
叶舒窈也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手,退后半步。
她低垂着眼睫,看不清楚眸中情绪,但微微泛红的脸颊泄露出方才那一瞬的不平静。
“仔细些,别毛手毛脚的!” 宋夫人恨铁不成钢,忍不住出声提醒,“那可是弘慧大师加持过的圣物,碰坏了如何是好!”
看着儿子笨拙却认真的动作,她眉头皱成一团。
小儿子自小金尊玉贵,何曾做过这样的细活。
叶舒窈静静立在一旁,注意到宋夫人语气虽然严厉,但看着儿子时眼中难掩的慈爱。
母子俩这般相处,让她鼻尖微酸。
并非天下所有的父母都疼爱子女。
像她,就是一个被亲生父母遗弃的人。
叶舒窈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喉间的涩意。
人家引以为傲的宝贝儿子,却求娶她这样声名狼藉的假千金……不怪这位未来的婆婆心中芥蒂,百般挑剔。
“好了,母亲。”宋明渊将珠串擦拭完毕,轻轻放回托盘,“六祖慧能曾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心若澄澈,外物何染?执着于拂拭形迹,反倒着了相。”
叶舒窈心头蓦地一跳,抬眸望向他清隽的侧影,心中暗暗吃惊。
他竟……与她方才所想不谋而合。
宋夫人看着已经开始维护未婚妻的儿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个姑娘家,名声有瑕,昔日还丝毫不顾闺阁清誉,整日追着靖王世子跑,闹得人尽皆知。
试问这样一个假千金,如何配得上他们精心培养、前程似锦的嫡子?
她与丈夫如何能不恼?
可向来孝顺的儿子,非要闹着娶这样一个女子。
眼见劝说无果,他竟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跪了三天三夜,以决绝的姿态表明非卿不娶。
他们这做父母的,除了心痛妥协,又能如何?
难道真要逼得他……
想到此处,宋夫人将目光转向叶舒窈,在她身上停留良久。
看着她恬静柔婉的模样,心头积压的愠怒,终究一点点消散,转而化作一丝复杂的感慨。
这孩子……变化实在太大。
记忆里那个不管不顾、放肆无忌的小丫头,如今真真切切长成了大姑娘,行止间自带一种端庄娴静的气韵。
宛若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在名匠的细细打磨下,变成传世之宝。
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这其间,想必经历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楚与磋磨。
宋夫人想到儿子提起心上人时眼中的珍视与坚决,心头最后的那点不甘,最终只化作心底的叹息。
罢了,只要儿子喜欢,只要对方日后能安分守己,与儿子好好过日子,自己又何苦执着于过往不放,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思及此,宋夫人一直紧绷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连带着语气也温和了些:“叶大小姐也别站着了,坐吧。”
说完,又转头吩咐侍立在旁的丫鬟:“快给叶大小姐上茶。”
这看似寻常的一句话,却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瞬间打破了帐内凝滞许久的压抑气氛。
叶舒窈一直悬着的心,直到此刻才悄然落回实处。
她知道,眼前这一关,总算是险险过去了。
宋明渊看向依言坐下的叶舒窈,目光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怜惜。
“叶姐姐,快尝尝这栗子糕!”宋明玥是个活泼性子,见气氛缓和,立刻将一碟小巧精致的糕点推到叶舒窈面前,“这是我们家厨娘的拿手点心,甜而不腻,哥哥最爱吃了。”
宋明渊轻咳一声,瞥了宋明玥一眼。
宋明玥耸了耸肩,冲他做了个鬼脸。
叶舒窈被他们兄妹间的互动所染,心底最后一丝紧张也消散了。
她依言小口尝了一块栗子糕,果然口感细腻绵密,栗香浓郁:“很好吃。”
眼波流转间,不经意与宋明渊带着笑意的目光一触。
当着长辈的面,两人不好直接对视,皆迅速移开视线。
宋夫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放下茶盏:“叶大小姐平日里在家中,都读些什么书?”
这并非随意寒暄,而是带着考较的意味。
世家大族挑选媳妇,德行、才学、持家能力缺一不可。
叶舒窈端正了坐姿,从容答道:“回夫人话,除《女诫》、《内训》外,闲暇时也偶尔翻阅些诗词集子,或是《山海经》、《地方志》一类的杂书,只作开阔眼界,所知甚是浅薄。”
她没有刻意炫耀才学,只如实道来,语气谦逊。
提及《地方志》这类并非闺阁寻常读物时,也坦然自若。
宋夫人微微颔首。
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论调在她看来是迂腐之见。
宋家需要的是能明事理、有见识的主母,而非只知绣花的木头美人。
她脸上的线条又柔和了几分,状似随意地问道:“听闻你精通琴棋书画,不知最擅长哪一样?”
“不过是略通一些,用以静心养性罢了,实在担不起‘精通’二字。”叶舒窈浅浅一笑。
这番应答显然让宋夫人颇为满意。
她不再多问,转而与宋明玥说起家常来。
帐内的气氛渐渐融洽起来。
几人喝完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叶舒窈起身告辞,宋夫人并未多留,只温声嘱咐了一句“路上当心”。
宋明渊立刻跟着站起,自然而然地接话:“母亲,我送送叶大小姐。”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帐篷,晚风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迎面拂来。
营地里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渐深的夜色里晕开团团暖光。
叶舒窈只觉得胸中郁气一扫而空,连脚步都不自觉地轻快了几分。
宋明渊的目光在她的侧脸留恋,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叶小姐,我以后……可以唤你‘窈窈’吗?”
叶舒窈微怔,咬着唇“嗯”了一声。
“窈窈。”宋明渊立刻唤了一声,那两个字在他唇齿间缠绕,带着化不开的缱绻。
叶舒窈脸颊微烫,低声回应:“嗯。”
“窈窈。”宋明渊像是得了什么趣事,又含笑唤道。
“嗯。”
如此几次,一个温柔地唤,一个轻声地应。
少年唤得越发自然,少女应得也越发顺畅。
在这简单重复的呼唤与应答中,他们之间的关系悄然变化。
末了,两人对视一眼,竟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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