畹町的夜,湿热得像一条裹尸布。
四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中缓缓流逝。指挥部帐篷里的那盏油灯,见证了侦察连从愤怒、绝望到最终归于决绝的全过程。
李文光少校带来的那份“一成生机”的简报,像一块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最后十五分钟!所有人,最后一次检查装备!”孙明远的声音沙哑,他掀开帐篷帘子,冰冷的月光混着瘴气涌了进来。
营地里没有喧哗,只有武器装备发出的细碎金属摩擦声。
王铁柱蹲在他的宝贝炸药箱前,他那双挖煤的手此刻却异常灵巧。他正用油布仔细包裹着一块块黄色的梯恩梯。
“铁柱哥,你……你包这么严实干嘛?”一个刚补充进来的新兵小声问道。
“你懂个屁!”王铁柱头也不抬,粗声粗气地说,“这玩意儿叫TNT,是宝贝!但它也娇贵!这是在缅甸!这狗日的天气,你撒泡尿都能长出蘑菇来!这玩意儿要是受了潮,到时候就是个哑炮!”
“哑……哑炮?”新兵的脸白了。
“哑炮的意思,就是俺们三十多号人,白死了。”张秋白走了过来,他蹲下身,拿起一块炸药,“小川,你那边的电台怎么样了?”
帐篷的另一角,李小川正戴着耳机,双手颤抖地调试着电台的旋钮。
刺耳的“滋啦——滋啦——”声不断响起。
“副连长……这……这干扰太强了。边境这边的磁场……很乱。”李小川的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想起了母亲病危的电报,又想起了李文光说的“电台坏了就用命修”的冷酷话语。
“赵大哥!你离我远点!”李小川突然回头,冲着正在擦拭机枪的赵虎喊道。
“他娘的,你吼老子干什么?”赵虎瞪眼。
“你那机枪!还有子弹箱!都是铁!影响我的信号!”李小川急得快哭了,“你们都离我的天线远点!”
“嘿!你小子……”赵虎刚要发作。
“赵虎!”张秋白喝道,“听他的!所有人,金属装备离电台五米以外!”
“是!”赵虎虽然不情愿,但还是骂骂咧咧地把机枪搬到了帐篷口。
“小川。”张秋白走过去,递给他一块干布,“别慌。记住夜莺给的备用频率。我们有七天时间,大部分时候是无线电静默。你的任务,是保证它在第七天,能开机。”
“是……是!副连长!”李小川接过干布,擦了擦手心的汗,继续调试。
“备用电子管……三只……焊锡……酒精……备用天线……手摇发电机……润滑油……”他一遍遍地默念着,仿佛在背诵救命的经文。
在帐篷最安静的角落,老猫铺开了那张夜莺留下的地图。
他没有看李文光展示的那些航拍照片,而是盯着这张标满了红色线条和日文符号的地图。
“连长。”老猫的声音,像枯树叶摩擦。
孙明远走了过来,蹲在他身边。
“你看这里。”老猫的手指,点在了越过国境线后的一片巨大空白区域,“这条红线,是夜莺给我们的‘安全路线’。”
“有问题?”孙明远的心沉了下去。
“有问题。”老猫从怀里掏出一个更小的、手绘的牛皮地图,“这是我以前在东北的时候,一个老毛子俘虏画给我的。他说,小鬼子在缅甸,有一片地方,他们自己人都不敢进去。”
老猫的手指,点在了同一片空白区域。
“野人山。”
“我听说过。”孙明远点头,“缅北的原始丛林。”
“不。”老猫摇了摇头,点燃了他的烟袋锅,深吸了一口,“这不是丛林。这是地狱。老毛子说,他们的一个排,追着关东军的残兵进了这片林子。一个星期后,只有一个人爬了出来。”
“日军?”
“不是。”老猫吐出一口浓烟,“是蚂蟥。他说,天上下雨,掉下来的不是雨点,是蚂蟥。从树上掉下来,遮天蔽日。还有瘴气,吸一口,半天之后肺就烂了。更别提那些水桶粗的蟒蛇和能吞掉一头牛的沼泽。”
老猫看着孙明远:“日本人把这里叫‘绿色坟墓’。他们宁可绕路一百公里,也不敢进去。”
孙明远的拳头握紧了。
“夜莺……她给的这条路,穿过了地狱的心脏。”老猫的声音很平静,“她要么是想让我们死得快点,要么……她笃定我们能从地狱里爬过去。”
“她赌对了。”孙明远的声音沙哑,“我们别无选择。正面,是第十八师团的哨卡;绕路,七天时间绝对不够。我们……只能闯地狱。”
“是。”老猫点了点头,“俺就是提醒连长。让弟兄们,把盐巴、驱虫药、净水片都带足了。进了那片林子……刀,可能比枪管用。”
“我明白。”
营房的另一边。
陈锋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将他所有的装备一件件摊开。
那支改装过的中正式步枪,被他擦拭得反着幽冷的月光。枪管比制式的短了两英寸,让它在丛林中更易于转向;枪栓被他用最细的砂纸打磨过,拉动起来如丝般顺滑,几乎没有声音。
三十发子弹。
他没有装在弹药包里,而是用一块油布包着,一颗一颗地摆在面前。
黄澄澄的子弹,像三十条冰冷的生命。
李文光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你有三十秒的时间……然后,你会被打成筛子。”
他拿起一颗子弹,仔细地检查着。
“小子,就这点家当?”赵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震得床板一阵乱响。
“够了。”陈锋头也不抬,继续检查第二颗。
“李文光那狗日的说,你开枪就得死。你……怕不怕?”赵虎盯着他。
陈锋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继续。
“他没说,我会死。”
“啥?”赵虎一愣。
“他说我会‘被打成筛子’。”陈锋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但没说我会死。”
赵虎瞪着他,过了半晌,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他娘的……你小子……有种!”
赵虎的笑声很大,但在今晚,却显得有些干涩。
“三百米……三十秒……敲掉三个机枪点……”赵虎收起笑容,掰着手指,“老子……老子信你!”
“四个。”陈锋开口了。
“李文光说三个……”
“桥两头,两个碉堡,四个重机枪点。”陈锋把一颗子弹压入弹匣,“我必须全敲掉。”
“三十秒……四个?!”赵虎的声音都变了,“你……你当你是神仙?”
“我需要你帮我。”陈锋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向赵虎提出了要求,“我开第一枪,所有的探照灯都会照向我。日军的步兵火力会全部集中在我的位置。”
“所以呢?”
“所以,在你和你的机枪组,必须在同一时间,把桥面上所有暴露的火力点……全都打哑。给我……多争取五秒钟。”
赵虎死死地盯着陈锋。
他原以为这小子是个独狼,是个只会放冷枪的孬种。
可现在,这个“孬种”却在给他下达一个……协同作战的命令。
“好小子!”赵虎猛地一拍大腿,“你敢给老子下命令了?行!”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
“老子就给你这五秒钟!你他娘的要是打不掉那四个点,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陈锋伸出手,握住了赵虎的手。
“一言为定。”
“嘀——”
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了营地的死寂。
是孙明远。
“侦察连!全体集合!”
“唰唰唰——”
三十条黑影,如同从地里钻出来的幽灵,背着沉重的行囊,在指挥部前的空地上迅速列队。
月光如水,照在他们涂满油彩的脸上,只剩下一双双发亮的眼睛。
孙明远站在他们面前,他没有拿地图,也没有拿马鞭,只是背着手,从队伍的左边,走到了右边。
他走得很慢,很慢。
他停在李小川面前,伸手,帮他拉了拉背上那台歪斜的电台:“小川,背稳了。”
“是……是!连长!”李小川的牙齿在打战。
他停在王铁柱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背上那个装满炸药的箱子:“铁柱,咱全连的弟兄,能不能囫囵着回来,就看你这一下响不响了。”
“连长放心!俺用命保证,它一定响!”王铁柱吼道。
他停在赵虎面前,一拳捶在他的胸口:“管好你的机枪!别他娘的再给老子惹祸!”
“是!连长!”赵虎吼得震天响。
最后,他停在了陈锋面前。
“陈锋。”
“到。”
“你的第一枪,就是总攻的号角。”孙明远盯着他的眼睛,“打出我们侦察连的威风!打出中国军人的威风!”
“是!”陈锋的声音不大,但穿透了夜雾。
孙明远走回队伍正前方,他深吸了一口这片国土上最后的空气。
“弟兄们!”
“四个小时前,我们被告知,我们是弃子!是炮灰!我们是‘不存在’的人!”
“他们说,我们只有一成活路!”
“他们让我们写下了没有番号的遗书!”
“他们说,我们是去‘死得其所’!”
孙明远的声音猛地拔高,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我问你们!”
“你们服吗?!”
“不服!!!”赵虎第一个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
“不服!!!”
三十人的怒吼,低沉、压抑,却让整片丛林都为之颤抖!
“好!”孙明远猛地拔出了腰间的手枪。
“他们不承认我们,我们自己承认自己!”
“他们看不起我们,我们自己打出尊严!”
“他们要我们去死,我们偏要活着回来!”
“今晚!我们踏出这道国境线!我们就是三十匹饿狼!我们要去撕碎第十八师团的咽喉!”
“月亮在天上看着我们!我们死去的爹娘在看着我们!我们后方的三十万袍泽在等着我们!”
孙明远高高举起了手枪,枪口对准那轮冰冷的明月。
“举起你们的枪!”
“唰——”
三十支长短不一的武器,步枪、机枪、冲锋枪,在月光下举起,像一片钢铁的丛林。
“我,孙明远!侦察连连长!在此立誓!”
“此去!不成功,便成仁!”
“不破敌寇!誓不还家!”
“不破敌寇!誓不还家!”
三十名士兵,三十颗决死的心,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他们离开国土前最后的誓言!
“不破敌寇!誓不还家!”
孙明远放下手,手枪插回枪套。
“老猫!”
“到!”
“带路!”
“是!”
老猫一挥手,第一个钻进了营地外的黑暗中。
“所有人!检查保险!保持队形!出发!”
“是!”
三十条黑影,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跟着老猫的步伐,一个接一个,融进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墨绿色黑暗中。
在营地出口的哨卡旁,一辆军用吉普车熄了火,静静地停在阴影里。
李文光少校靠在车门上,推了推他的金丝眼镜,看着那支队伍消失的方向。
“一群……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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