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智文学
一个有智慧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4章

户部银库内的空气,仿佛被那层从铅块上剥落下来的、闪烁着虚假银光的“画皮”彻底冻结,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张侍郎面无人色,原本焦黄的脸此刻泛着死灰,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再也吐不出半个“账目纰漏”之类的苍白托词。库银被人以如此诡谲精妙的手段“画皮”替换,这不仅是监守自盗的铁证,更是一旦传扬出去,足以震动整个朝野、引发滔天巨浪的惊天丑闻!

“沈……沈主事,此事……此事关乎重大,下官……下官……”张侍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彻底的慌乱,仿佛已看到自己锒铛入狱、甚至身首异处的结局。

沈墨神色冷峻如冰,抬手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哀求:“张大人,现在并非追悔或推诿之时。当务之急,是立刻查明真相,尽可能追回被窃取的赃银,或许尚有一线将功补过之机。若等到此事纸包不住火,彻底败露于朝堂之上,届时,恐怕就不仅仅是丢官去职那么简单了,抄家流放亦属寻常。”

他晃了晃手中那张轻薄却坚韧、在光线下泛着诡异光泽的“银皮”,语气斩钉截铁:“此物工艺非凡,模仿官银足以乱真,绝非寻常工匠所能制作。我需要立刻调阅近三个月内,所有有权进入这间银库的人员详细名录,以及‘丙’字库区所有银箱的入库、出库、盘核的完整记录,一笔都不能遗漏!”

“是,是是是!下官明白!这就去办,这就去调取!”张侍郎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连滚带爬地冲出库房,嘶哑着嗓子对下属咆哮下令,声音在空旷的库房甬道内回荡。

沈墨转向阿箐,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这‘画皮’的材质极为奇特,非纸非绢,非帛非革,触手滑腻中带着韧劲,我从未见过。需要你立刻动用你在京城三教九流的所有关系,设法查探,京城内外,乃至周边地界,有哪个行当、哪位高人能做出这种东西?或者,制作此物需要哪些特殊、罕见的材料?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至关重要。”

“包在我身上!”阿箐郑重点头,眼中闪烁着猎手般的光芒,她小心地从沈墨手中接过用油纸包裹的一小片“银皮”样本,贴身藏好,“这种偏门到极点的江湖手艺,官面上那些循规蹈矩的匠作监未必清楚根底,但那些藏在市井深处、专营奇技淫巧的老行尊、老师傅,说不定就知道其中的门道。我这就去探探风声!”

很快,几大摞厚厚的、散发着陈年墨香和灰尘味的账册与人员名录,被衙役们吃力地搬到了沈墨临时征用的、位于户部衙署一角的值房内。他立刻埋首于这浩瀚如烟的卷宗之中,仿佛一座沉默的礁石,抵御着信息的狂潮。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器,逐行掠过那密密麻麻的数字、日期与姓名,大脑飞速运转,进行着初步的筛选与关联。阿箐则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户部,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京城那些鱼龙混杂坊市的街巷之中。

时间在值房内近乎凝固的寂静中悄然流逝,唯有沈墨指尖翻动泛黄书页发出的“沙沙”声,规律而执着。他运用自创的“格物推演法”,将庞杂的信息拆解、归类、比对,排除着一个个看似合理、实则经不起深究的干扰线索。他发现,近三个月内有权限进入“丙”字库区的人员名单虽看似庞杂,但每一次进出都有严格的时间、事由记录,脉络清晰。而最关键的那个“丙字柒佰零叁”号银箱,根据记录,是在半月前一次例行的南方税银入库后,被安置在此处,之后就未曾再有过调拨或开箱动用的记录。

这意味着,那偷梁换柱的“画皮”行为,实施的时间窗口,极有可能就锁定在半月前那次入库之后,到这次盘库发现亏空之前的这十几天内。调查的范围被大大缩小了!

然而,那份名录上的人员,来自户部不同司衙,背景各异,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如同乱麻,想要在短时间内从中精准甄别出可疑者,依旧如同大海捞针。

就在沈墨感到线索再次陷入泥潭之时,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停留在了一次看似最普通不过的“联合巡检”记录上。那是大约二十天前,由工部都水清吏司牵头,依照旧例,联合户部仓场、刑部相关司衙,对银库的防潮、防火设施进行的一次例行联合检查。参与此次巡检的人员名单颇长,除了户部本司的几名官员和库大使,还有工部都水清吏司派出的两名主事,以及……刑部派来的一名普通书吏。

刑部? 沈墨的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刑部参与防火巡检,从规章条文上看,倒也勉强说得过去,毕竟涉及仓库安全。但在此等敏感时刻,看到“刑部”二字,总让他心中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感。他用朱笔在那名刑部书吏的名字上轻轻划了一个圈——孙槐。

他没有立刻下结论,而是继续向深处挖掘。他调取了近半年来,所有与“丙”字库区银两往来相关的、更为细分的账目档案,决心从资金的源流上寻找可能的破绽。在如山般繁杂、令人头晕目眩的数字迷宫中,他运用“格物推演法”,如同一位耐心的账房先生,又如同一位敏锐的猎人,仔细追踪着每一笔款项的来龙去脉,寻找着任何异常的资金流向或不合逻辑的节点。

数个时辰在高度专注中悄然溜走,窗外天色已然昏暗。沈墨用力揉着因长时间用眼而发胀刺痛的太阳穴,指尖最终重重地点在了一条看似寻常的拨款记录上。

那是一笔大约两个月前,从“丙”字库区调拨出去,指定用于“京畿河道岁修”的官银,数额恰好也是五千两,时间远在“画皮”事件发生之前。单从账面上看,这笔支出合情合理,程序完备。

然而,问题出在后续。沈墨凭借着异闻司的特权,调阅核对了工部都水监那边存档的、最终实际支付给河工们的饷银发放细目。经过极其繁琐的比对,他发现,这五千两款项在从户部拨出后,流转过程中,有一笔大约五百两的银子,在经由了三道看似合规的手续转折后,最终竟汇入了一个名为 “瑞昌号” 的民间银楼账户。

“瑞昌号……” 沈墨低声沉吟着,这个名字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他迅速在记忆中搜索,猛然间,一道灵光闪过!阿箐之前调查“鬼轿案”时,在追踪福瑞轩的关联产业时,曾顺口提及,那个作为齐王暗中产业之一的古董店“福瑞轩”,其名下控制着一家用于资金周转的银楼,名字似乎……就是“瑞昌号”!

福瑞轩!齐王的产业!

线索在这里,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再次发生了惊人的交汇!

“画皮”窃银、提供关键材料的福瑞轩、涉嫌资金异动的瑞昌号银楼、负责河道工程的工部都水监……还有那个身份微妙、出现在巡检名单上的刑部书吏孙槐。一张模糊却隐隐透着杀机的网,正在他的眼前缓缓浮现出轮廓。

“沈大哥!”就在沈墨凝神思索之际,阿箐清脆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兴奋的声音从值房外传来。她推门而入,发梢还带着街市的尘嚣,脸上虽有奔波后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有眉目了!大有眉目!”

“我找了几位专营偏门材料、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的老匠人,他们仔细辨认了那‘皮子’!”阿箐语速飞快,如同爆豆,“他们几乎异口同声,说这玩意儿在行内有个名目,叫做 ‘鲛绡胶’ !据说是用南海深处一种极为罕见的‘霓裳鱼’的鱼鳔,混合西南密林中特定的‘鬼胶树’汁液,再掺入极细的云母粉或金属粉末,经过至少七道繁复无比的秘传工艺熬制、反复拉伸锤炼而成!成品薄如蝉翼,轻若无物,却坚韧异常,刀剑难伤,更能完美模拟金、银、玉、铜等多种材质的光泽和细腻纹理!通常只被用于修复价值连城的古玩珍品,或者……被一些心怀不轨之徒,用来制作足以乱真、坑蒙拐骗的顶级赝品!”

“鲛绡胶……制作难度如何?原料来源可控吗?”沈墨立刻抓住关键追问。

“极难!几乎是传说中的手艺!”阿箐语气肯定,“原料中的‘霓裳鱼’和‘鬼胶树’都极其罕见,获取渠道隐秘,而那套制作工艺更是秘不外传,据说早已失传大半。几位老师傅综合各方信息判断,整个京城里,明面上、暗地里能接触到、甚至可能小规模制作这东西的地方,绝不超过三家。其中两家是拥有特赦的皇商,专供内府御用,管理之严格堪称铁桶。而另外一家……”阿箐顿了顿,凑近沈墨,将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墙壁听去,“……就是福瑞轩!他们一直在暗中经营此物,要价极高,而且据说,一些从事见不得光勾当的势力,尤其喜欢找他们订购这东西。”

果然! 福瑞轩不仅可能通过瑞昌号银楼为赃款提供洗白的渠道,竟然还直接提供了实施“画皮”窃银最关键的材料——鲛绡胶!

“而且,”阿箐仿佛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我顺着这条线往下摸,还从一个专做地下金属买卖的掮客那里打听到,大概就在一个月前,福瑞轩确实曾通过隐秘渠道,采购过一批铅块,数量不小,用途不明,当时还觉得奇怪。”

铅块! 正是用于替换银锭、充当核心的重量配平物!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清晰无误地指向了福瑞轩,并通过它,指向了其背后那位权势滔天的——齐王!

然而,面对这看似水到渠成的结论,沈墨心中非但没有豁然开朗,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一切都推进得太顺利了,线索的浮现如同被人精心编排过一般,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刻意地、一步步地将这些指向明确的证据摆放到他的面前。以齐王那般深沉难测、势力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若真是其所为,行事会如此不小心,留下如此多、如此明显的痕迹吗?

“阿箐,”沈墨忽然抬起眼,目光幽深地看向她,“你还记得,在黑山那座山神庙里,那个面具人在服毒自尽之前,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吗?”

阿箐愣了一下,仔细回想,肯定地点点头:“记得,清清楚楚。那眼神……怨毒得很,冰冷刺骨,里面好像藏着无尽的恨意,不像单纯的任务失败,倒像是……恨不得生啖你肉,活饮你血。”

“没错,”沈墨缓缓道,声音低沉,“那不像是一个仅仅为了钱财而卖命的亡命之徒该有的眼神,那里面……蕴含着某种扭曲却坚定的‘信念’,更像是一个被洗脑的狂热信徒。‘幽冥道’行事,向来以诡秘、严谨、狠辣著称,手段高超,布局深远。若此桩库银窃案真是他们核心策划所为,以他们的作风,为何会在银库现场留下‘鲛绡胶’如此特征的碎屑?又为何会让福瑞轩这条与他们关联密切的线索,如此清晰、几乎是不设防地暴露在我们面前?这不合常理。”

阿箐闻言,悚然一惊:“你的意思是……我们查到的这些,可能是有人故意布下的迷阵?有人想嫁祸给齐王?或者,是想利用我们这把‘刀’,去触动齐王这块硬骨头,他们好躲在后面,趁机渔翁得利?甚至……是为了掩盖他们自己更深层、更不可告人的真实目的?”

“未必是简单的嫁祸,更可能是精妙的利用。”沈墨的目光投向窗外户部衙署内那些影影绰绰、行色匆匆的官吏身影,仿佛要看穿这重重宫墙之后的权力博弈,“这朝堂之上,水面之下,想要扳倒齐王,或者至少想让他焦头烂额、势力受损的,大有人在。秦王,自成一派,与齐王素有嫌隙;那些以清流自居的御史言官,早已对齐王权势过重不满;甚至……深居宫禁的帝党,为了平衡朝局,也未尝没有此意。而我们异闻司,或许在不知不觉间,已成他人局中一枚锋利的棋子,一把被刻意引导的刀。”

“那……那我们接下来还查不查?这潭水也太浑了!”阿箐蹙眉问道,感觉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查!当然要查!而且要一查到底!”沈墨霍然转身,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如铁,没有丝毫犹豫,“无论幕后的推手是谁,怀着何种目的,但盗窃国库官银、损害王朝根基,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我们追查的是案件本身的真相,是作奸犯科之徒,至于这真相最终会指向谁,会引发何等剧烈的朝堂风暴,那就不是我们所能控制,也无需我们去顾虑的了。秉公执法,无愧于心即可。”

他拿起那张记录了刑部书吏“孙槐”名字的纸张,又指了指账册上那条指向“瑞昌号”的异常资金流向。

“明日起,我们分头行动,双管齐下。你继续发挥你的长处,盯紧‘瑞昌号’银楼和福瑞轩古董店的动静,利用你的江湖门路,看看他们近期是否有异常的大额资金往来,或者与哪些身份特殊的人物有过秘密接触。我则去正面会一会那位刑部的孙书吏,还有工部都水监负责那次河道款项拨付的经手官吏。看看在这张看似指向齐王的巨网之上,他们各自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無辜被利用,还是……本就是网上的一个结。”

科学的烛火,不仅照亮了物证上最细微的痕迹,也开始清晰地映照出人心叵测与权力交织的复杂棋局。 沈墨深知,自己与阿箐,正不可避免地一步步踏入京城这最深沉、最凶险的漩涡中心,前路莫测,唯有以理性为舟,以真相为楫,方能破浪前行。

(第二章结束)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