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如钩,清冷地悬于墨色天幕,将一片破碎的银辉洒在滔滔长江江面。江水呜咽着向东奔流,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掠过两岸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寂寥。
徐天野在江北的战场上凭借杀伐之气突破通脉境,擢升什长之时,在长江南岸的某处僻静江湾,一个少年正驾着一叶扁舟,在月色下收着昨晚布下的渔网。
他叫韩江月。
年约十六七岁,身形颀长,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腰间随意系着一根草绳,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他的面容尚带稚气,但眉眼疏朗,鼻梁挺直,尤其是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仿佛倒映着江心的月影,灵动而清澈。长期的江上生活,给了他一身健康的麦色皮肤,也赋予了他一种与这山水相融的恬淡气质。
网沉甸甸的,今晚收获似乎不错,几尾青鱼在网中奋力跳跃,鳞片反射着月光。韩江月嘴角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动作熟练地将鱼摘下,放入舱中的水桶。他自幼失去父母,是吃百家饭、随老渔夫们在这江上长大的,江就是他的家,他的粮仓,也是他最熟悉的天地。
他正准备摇橹返航,回到不远处那个依偎在江堤下的小渔村,动作却猛地一顿。
并非听到了什么异常的声音,而是……一种感觉。
一种没来由的、源自心底深处的悸动。
他停下手中动作,微微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玄而又玄的灵觉之上。自从懂事起,他就发现自己对周围的环境,尤其是对生命的气息,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他能感觉到水中鱼群的游动轨迹,能察觉到岸边草木的枯荣韵律,甚至能隐约感知到他人情绪的细微波动。老渔夫们都说他天生灵性,是受了江神的眷顾。
此刻,他那异于常人的灵觉,正清晰地捕捉到从江心方向传来的一丝微弱、却极其纯净的生命气息。那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但又异常坚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灵之感,与他平日里感知到的鱼虫鸟兽、甚至寻常百姓的气息都截然不同。
“有人落水了?”韩江月心头一紧,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气息并非纯粹的生机,更像是一种……蕴藏着某种力量的源流,正在被冰冷的江水和沉重的伤势不断磨灭。
他没有丝毫犹豫,抓起船橹,调整方向,小舟如同离弦之箭,破开粼粼波光,朝着江心那气息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江风拂面,带着水汽,吹动他额前的黑发,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
越是靠近,那股感觉越是清晰。同时,他也感知到了那纯净气息之下,所缠绕的一股阴寒、滞涩的死气,那是重伤濒危的征兆。
月光下,江心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回湾,一个模糊的黑影随波浮沉。
韩江月奋力将船划近,看清那是一个穿着深色道袍的人。道袍早已被江水浸透,破损不堪,尤其是背部位置,似乎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裂。那人面朝下浮在水面,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头皮和颈侧,一动不动。
“还活着!”韩江月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丝微弱的生命之火仍在顽强燃烧。他迅速俯身,探出手臂,抓住道人的肩膀,触手之处一片冰凉,但依稀还能感到一丝微弱的体温。他深吸一口气,腰腹发力,小心翼翼地将对方往船上拖拽。
道人身材清瘦,但浸水后的衣物分外沉重。韩江月常年劳作,力气不小,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将道人拖上了小船。小船因这突然增加的重量而剧烈摇晃了几下,溅起一片水花。
他将道人平放在船舱里,急忙探了探鼻息,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又摸了摸脖颈处的脉搏,跳动亦是若有若无,迟缓无力。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清了道人的面容——是一位年约六旬的老者,面容清癯,此刻却毫无血色,嘴唇发紫,双目紧闭,眉头因巨大的痛苦而紧紧锁在一起。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胸前的伤痕。
道袍的前襟已然破碎,一个清晰的漆黑色掌印,烙印般刻在他的左胸心脏附近。那掌印周围的肌肤不仅呈现不祥的黑紫色,而且微微凹陷下去,仿佛连骨头都被震碎了。更诡异的是,掌印处似乎还在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阴寒之气,即便在冰冷的江风中,韩江月也能感觉到那股透骨的凉意。
“好重的伤!好毒的掌力!”韩江月心头骇然。他虽非武林中人,但也听村里的老人和过往的客商说起过江湖仇杀,如此诡异的伤势,绝非寻常争斗所致。这老道人,必定来历不凡,也必定招惹了极其可怕的对手。
救人心切,他顾不得多想,立刻回想平日里村里郎中教过的和一些道听途说来的急救法子。他清理掉老道口鼻中的淤泥水草,将其身体侧卧,用力按压其腹部,试图控出呛入的江水。
几下按压之后,老道猛地咳嗽了几声,吐出几口浑浊的江水,但意识并未恢复,气息依旧微弱如丝。
此地不宜久留!
韩江月虽然年轻,但并不愚钝。这老道身受如此重伤,被人打落江中,追杀他的人很可能还在附近搜寻。江面开阔,月光虽不明亮,但一艘停泊在江心的小船依然显眼。
他立刻抓起船橹,不再追求速度,而是尽量保持平稳,同时借助对水流的熟悉,选择了一条贴近岸边芦苇荡的隐蔽路线,悄无声息地向着渔村方向划去。他一边摇橹,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江面与两岸,灵觉提升到极致,感知着任何可能存在的危险气息。
夜风吹过芦苇荡,发出呜呜的声响,掩盖了小船破水的声音。月光在稀疏的云层中时隐时现,江面上的光影也随之明暗不定,仿佛潜藏着无数未知的秘密。
一路有惊无险。小舟终于抵达了渔村外一处偏僻的废弃小码头,这里平时罕有人至,只有几艘破旧的渔船系在木桩上。
韩江月再次确认四周无人,这才奋力将老道士背起。老道士身躯不算太重,但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寒之气,隔着衣物都能感到,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老人,沿着一条被杂草覆盖的小路,快步走向自己那间位于村子最边缘的简陋茅屋。
茅屋很小,除了一床、一桌、一灶,便再无长物,但被韩江月收拾得干净整洁。他将老道士小心地放在自己那张铺着干草的木板床上,迅速点亮了一盏昏暗的油灯。
在昏黄的灯光下,老道士的脸色看起来更加惨白,胸前的黑色掌印也愈发显得狰狞可怖。那掌印周围的肌肤,黑紫色似乎还在缓慢地扩散。
“怎么办?村里的郎中只怕治不了这个……”韩江月心急如焚。他打来清水,试图擦拭老道士的身体,尤其是那道掌印周围。可当布巾触碰到那黑色掌印时,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同时,老道士的身体也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脸上痛苦之色更浓。
“这……”韩江月缩回手,看着老人生命的气息在一点点流逝,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
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与生俱来的“灵觉”。既然能感知到生机,那能不能……做点什么呢?
他没有任何功法口诀,全凭本能。他坐到床边,伸出双手,轻轻覆盖在老道士冰冷的额头上和小腹气海的位置(他隐约感觉那里是人体生机的枢纽),然后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将全部心神沉浸到那种感知生命气息的状态中。
他尝试着,将自己体内那股源自天生道胎的、温和而充满生机的力量,如同引导暖流一般,透过掌心,一丝丝地渡入老道士体内。
起初毫无动静,老道士的身体依旧冰冷。
韩江月没有放弃,他闭着眼睛,集中精神,想象着自己是一棵大树,正将阳光雨露的滋养传递给另一株濒死的幼苗。他感受到自己体内的那股暖流在缓慢消耗,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在他不懈的努力下,一丝微不可查的变化产生了。
老道士冰冷的身躯,似乎吸收到了这丝微弱的生机暖流,那几乎停滞的气血,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流动迹象。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虽然依旧没有醒来,但一直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那么一丝丝。
而韩江月自己,在渡出生机的同时,也隐隐感觉到,自己与天地自然,与这江风、月色、乃至身下大地之间,似乎产生了一种更为玄妙的联系。仿佛有极其稀薄的自然精气,在他消耗自身的同时,又潜移默化地补充着他,只是这个过程极其缓慢,若非他灵觉过人,几乎无法察觉。
时间一点点过去,油灯的光芒微微摇曳。
就在韩江月感到有些力竭,准备停下来歇息时,床上的老道士猛地咳嗽起来,这次比之前剧烈得多,他挣扎着,似乎想抬起头。
韩江月连忙凑近,扶住他的肩膀。
老道士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眼缝,眼神 initially 涣散而迷茫,但很快就聚焦在了韩江月年轻而焦急的脸上。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是了然,最后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欣慰,有担忧,更有一种仿佛看到稀世珍宝般的惊叹。
“咳咳……小……小友……”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是……是你救了贫道?”
“老道长,您醒了!”韩江月惊喜道,“我在江心发现您的,您伤得很重,先别说话,喝点水。”他赶紧端来一碗温水,小心地喂老道士喝了几口。
几口水下肚,老道士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靠在韩江月垫高的被褥上,喘息着打量了一下这间简陋的茅屋,目光最后又落回韩江月身上,仔细端详着,越看眼中的惊异之色越浓。
“天生道胎……万中无一……没想到,在这大江之畔,竟让贫道遇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虽低,却带着无比的震撼。
“道胎?”韩江月疑惑地看着他。
老道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小友,你……你是否自幼便对周围万物气息感知敏锐?能与草木鱼虫心意相通?心思纯净,不染尘埃?”
韩江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些特质,他从未对任何人详细说起过,这老道士如何得知?他老老实实地点头:“好像……是有一些。”
“果然……果然如此……”老道士脸上露出一丝恍然,随即又被剧烈的痛苦取代,他捂住胸口,黑色的掌印处似乎有寒气渗出。
“道长,您的伤……”
老道士摆了摆手,强忍着痛苦,眼神变得凝重而急切:“孩子,贫道时间不多了……听我说。贫道道号玉玑子,乃隐世道门‘纯阳宗’护法……此次下山,是为追查一件关乎天下气运的秘宝下落……不料行踪泄露,遭‘西域魔门’高手伏击……咳咳……”
他又咳出一些带着黑丝的淤血,继续断断续续地说道:“伤我者,乃是魔门‘玄阴殿’长老,其‘玄冥煞掌’阴毒无比,已侵入贫道心脉……若非凭一口纯阳真气吊命,又得小友你……你以自身先天生机相助,贫道早已魂归天地……”
韩江月听得心神震动。纯阳宗?西域魔门?玄冥煞掌?这些名号对他而言,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但他能感受到玉玑子道长话语中的急切与郑重。
“魔门之人……仍在搜寻贫道……他们……他们很可能循着气息找到这里……”玉玑子紧紧抓住韩江月的手,他的手冰冷而枯瘦,却异常有力,“小友,你救了贫道,已是卷入这场是非……贫道无力回报,反要……反要再托付你一事,此事凶险,你若不愿,贫道绝不强求……”
“道长请说。”韩江月没有丝毫犹豫,他天性善良,见不得他人受苦,更何况是一位垂死的长者临终所托。
玉玑子看着他清澈坚定的眼神,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决绝。他颤抖着从怀中摸索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丝线捆扎的小木盒,以及一枚非金非玉、触手温润、刻有阴阳鱼和云纹的令牌,郑重地放入韩江月手中。
“这木盒中之物,关乎重大……你需将其送至……送至湖广武当山,亲交于掌门紫阳真人手中……切记,不可假手他人,不可让魔门知晓……这枚‘纯阳令’,是本门信物,你持此令,武当门人自会引你见掌门……”
将木盒和令牌交给韩江月后,玉玑子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气息变得更加微弱,但他看着韩江月,眼中却燃烧着最后的光彩。
“小友……你身具道胎,乃我道门千年不遇之奇才……贫道……贫道不能引你入道,实乃平生大憾……今……今愿以残存元神之力,将本门根本大法《北冥长生诀》之入门精要,以及一套‘养吾剑法’之心诀……灌顶相传……能领悟多少,全看你……你的造化……”
说完,不等韩江月反应,玉玑子猛地坐直身体,原本涣散的眼神爆发出最后的神采,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却纯净无比的白光,闪电般点向韩江月的眉心。
韩江月只觉眉心一凉,一股庞大而复杂的信息流如同决堤江河,瞬间涌入他的脑海。无数玄奥的文字、图形、运功路线、剑法招式,以及一种对“道”的模糊感悟,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同时,一股精纯平和的暖流也从眉心注入,循着某种玄妙的路径,在他体内自行运转了一个周天,仿佛为他开辟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做完这一切,玉玑子道长眼中的神光彻底黯淡下去,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脸上带着一丝解脱和期望的笑容,气息终于断绝。
“道长!玉玑子道长!”韩江月急忙扶住他,却发现老人已然仙逝。
茅屋内,油灯依旧摇曳,将少年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韩江月跪在床前,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短短一夜之间,他的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变。他不仅救下了一位神秘的道人,得知了关于“天生道胎”的真相,更接下了一个沉重而危险的嘱托,并且,脑海中多了一部名为《北冥长生诀》的玄妙功法,以及一套“养吾剑法”的心诀。
他看着手中那枚温润的纯阳令和那个沉重的小木盒,又看了看安详离世的玉玑子道长,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涌上心头。
窗外,天色微熹,江面上雾气开始弥漫。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韩江月的江湖路,也在这江雾弥漫的清晨,正式拉开了序幕。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凶险,也不知道那“西域魔门”是何等可怕的存在,但他知道,他承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将木盒和令牌小心收好,他对着玉玑子道长的遗体,郑重地叩了三个头。
“道长,您放心。武当山,我一定会去。您的遗愿,我韩江月,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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