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陈默……你……你就非要这样吗?”
“非要离婚?非要离开这个家不可吗?”
苏婉的声音带着颤抖,眼神在我和那份摊开的离婚协议之间游移,充满了挣扎和不甘。
她的手紧紧攥着那支笔,指节泛白,却迟迟无法落下。
我看着她的犹豫,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也彻底熄灭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关心的,依然是她是否要失去这段婚姻的形式,而不是我这个人,这二十多年 来所承受的伤害。
我深吸一口气,那些积压了太久的话,终于不再压抑,平静地流淌出来,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苏婉,事到如今,你还问得出这种话?你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有哪一件,在乎过我的感受?”
我的目光扫过她。
“女儿婚礼,我这个亲生父亲坐在最后一排,看着你的男闺蜜站在本属于我的位置上,你们在乎过吗?”
“我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而你们精心为他定制西装,在乎过我的脸面吗?”
“家里我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换上你们和他喜欢的物件,甚至我们的结婚照都被替换,你们在乎过这个家还有我的存在吗?”
“我累死累活,工资全交,回家还要当牛做马,你们可曾有过一句真心实意的感谢,在乎过我累不累?”
“女儿把价值百万的手表送给他,感谢他如父如山的恩情,你们相拥而泣时,可曾在乎过站在旁边,像个笑话一样的我?”
“就连现在,你求我救他,也仅仅是因为他在里面受不了,你可曾有一秒,在乎过我看到你们这副样子,心里受不受得了?”
我一桩桩,一件件,语气平缓,没有歇斯底里,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那些早已化脓的伤口。
“苏婉,三十年。你们在乎的,从来只是我能提供的便利,能创造的价值,能承担的责任。你们何曾在乎过,陈默这个人,也会痛,也会累,也会心寒?”
苏婉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她似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过往那些被她视为“理所当然”的行为,堆积起来,竟是这样一座冰冷的、足以压垮任何人的雪山。
6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女儿苏念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她显然是得知了消息赶来的。
“妈!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她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份刺眼的离婚协议,以及母亲手中那支悬而未落的笔,语气带着强烈的责备和催促。
“白叔叔是为了谁才一直单身到现在?他为了你,终身未娶!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在了我们身上!现在他出事了,你难道要见死不救吗?”
她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不仅捅向苏婉,也彻底斩断了我对这个女儿最后的一丝温情。
原来在她心里,白杨的终身未娶是如此的伟大和值得牺牲一切去回报,而我这个亲生父亲的付出和感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苏念见母亲还在迟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
“妈!签啊!快签了让爸去救人!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白叔叔坐牢吗?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
“终身未娶……坐牢……”
苏婉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逐渐变得空洞,然后又凝聚起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怨恨,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解脱。
终于,她颤抖着手,在那份离婚协议的签名处,用力地签下了“苏婉”两个字。
笔尖离开纸面的瞬间,她踉跄了一下,被女儿紧紧扶住。
我看着那份签好字的协议,内心一片奇异的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解脱狂喜,也没有更深的痛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虚无感。
我拿起协议,仔细收好,然后看向她们:
“我会联系律师,并以公司技术顾问的身份,配合警方调查,确保事实清晰,责任明确。他没做过的,自然不会冤枉他。”
说完,我不再理会她们母女二人是何反应,转身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会议室。
7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加上女儿那不顾一切的言行,终于让年事已高的周老夫人承受不住。
她指着苏婉和苏念,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妈!”
“外婆!”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幸好是在公司,立刻叫了救护车,将老夫人送去了医院。
经过紧急救治,周老夫人悠悠转醒。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
她看着守在病床前,一脸忐忑的苏婉和苏念,胸口剧烈起伏。
突然,她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苏婉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苏婉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印,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
“畜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是非不分、狼心狗肺的东西!”
周老夫人声音嘶哑,带着滔天的怒意和失望。
“还有你!” 她的目光猛地射向吓得缩起脖子的苏念。
“你这个白眼狼!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喘着粗气,老泪纵横:
“小默他这些年,为这个家,为公司,尽心尽力,当牛做马!他图你们什么了?啊?他工资卡在你手里,他穿几十块的衣服,他像个保姆一样伺候你们吃喝拉撒!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对他的?”
“你们联合一个外人,把他逼到离婚!还在他心口上插刀!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让狗吃了吗?!”
老夫人越说越激动,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告诉你苏婉,要不是小默在背后撑着,就凭你和那个白杨胡搞瞎搞,公司早就垮了!你们早就喝西北风去了!你们还能在这里穿金戴银,人五人六?!”
“你们对不起他!我们苏家,都对不起他啊!”
最后这句话,老夫人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悲凉,然后无力地瘫倒回去,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深深的皱纹滑落。
苏婉和苏念被骂得狗血淋头,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病房里只剩下老夫人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抽泣声。
8
周老夫人出院后,在家静养。
我带着一些清淡的滋补品前去探望。
老人靠在躺椅上,精神比在医院时好了些,但眉眼间的疲惫和沧桑却难以掩饰。
她看到我,招手让我坐到她身边。
“小默,来了。”
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干瘦却温暖。
“这次,又让你看笑话了,也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妈,您别这么说,好好养身体最重要。”
她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凝重:
“小默,我老了,经不起几次这样的折腾了。这次的事,让我彻底看明白了。苏婉这孩子,被我惯坏了,耳根子软,没主见,更是是非不分。把公司交给她,我死不瞑目。”
她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决定,把我名下所有的股份,以及公司的经营管理权,都正式交给你。以后,你就是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我微微一怔,虽然料到岳母可能会有所表示,却没想到是如此彻底的交托。
“妈,这……这不合适,公司毕竟是苏家的……”
“没有什么不合适!”
老夫人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
“公司能有今天,一大半的功劳都是你的!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苏婉那个样子,加上念念也被她带歪了,等我两眼一闭,公司迟早会被她们,被那些像白杨一样的蛀虫给掏空、整垮!”
她用力握紧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托付:
“小默,算妈……算阿姨求你了。帮我守住这份心血,也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看看,离了你,他们什么都不是!”
看着老人殷切而信任的目光,我心中百感交集。
这不仅仅是权力的交接,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信任。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反握住她苍老的手:
“妈,您放心。只要我在一天,就一定会竭尽全力,把公司打理好,绝不会让它毁在任何人的手里。”
听到我的承诺,周老夫人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眼角再次湿润:
“好,好……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靠得住。小默啊,别怪阿姨偏心,这……这都是我们苏家,欠你的啊。”
她喃喃道,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感慨和愧疚:
“我心里清楚,要不是你这些年默默在后面撑着,力挽狂澜,就凭苏婉和白杨那些好高骛远、漏洞百出的项目,公司……早就垮了无数次了……”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老人疲惫而释然的脸上。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将走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不再是那个隐在幕后、任劳任怨的影子,而是要站在台前,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以及这片由我心血浇灌,却险些被他人葬送的江山。
9
法律的齿轮无情地向前碾动,白杨主导的“西山度假村”项目被查实存在严重违法违规操作。
为了赶工期、压成本,他不仅强令工人冒险作业,更在材料采购、分包合同等多个环节大肆收受回扣,中饱私囊,最终导致了那场夺去数条人命的惨剧。
证据确凿,他被正式提起诉讼,面临漫长的刑期。
消息传来,苏婉彻底慌了神。
她像是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冲到我的办公室,甚至忘记了我们早已离婚的事实。
“陈默!陈默我求求你!你救救他!你认识那么多人,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她头发凌乱,眼圈通红,抓住我的衣袖,如同抓住虚幻的浮木。
“他做这些都是为了公司啊!他是想做出业绩,想让公司发展得更好!他只是……只是用错了方法!”
看着她到了此刻还在为那个男人找借口,甚至将他的贪婪与犯罪美化成为公司奉献,我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哀。
我轻轻拂开她的手,没有动怒,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
“为了公司?”
我指着上面清晰列出的数据。
“这是他在过去三年里,通过虚报价格、指定供应商、收取回扣的证据,总计超过两千万。”
“这就是你口中为了公司?苏婉,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苏婉颤抖着拿起那份文件,一行行看下去,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哆嗦着,却仍固执地摇头:
“不……不是的……这一定是有人陷害他……”
“陷害?”
“所有证据链完整,经得起任何检验。苏婉,看清现实吧,他从来就不是你以为的那个翩翩君子,他只是一个利用你的信任和感情,肆无忌惮攫取利益的蛀虫。”
我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沉声道:
“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也看在妈的面上,我可以给你在公司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位,凭你自己的能力工作,我会给你一份丰厚的薪水,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我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她:
“但是,如果你执意要动用你名下那点所剩无几的财产,去为他请昂贵的律师,去打点关系,试图替他脱罪或者减刑……那么,后果自负。我不会再提供任何经济支持,你的工资将只够维持你个人的基本生活。是要保住你自己安稳的后半生,还是要把钱扔进那个无底洞,你自己选。”
然而,被所谓爱情和长久以来依赖冲昏头脑的苏婉,依旧选择了后者。她几乎是变卖了她名下所有值钱的东西,首饰、包包,甚至动用了女儿的一部分积蓄,凑了一笔钱,去营救白杨。
可法律的威严岂是儿戏?
她那点钱在巨大的案件面前如同杯水车薪。
更让她心寒的是,在得知她已无力提供更多帮助后,白杨为了争取立功减刑,竟然开始胡乱攀咬,反口诬陷苏婉也参与了部分违规操作,声称一些款项经由她的手流转,试图将她一起拖下水。
接到警方问询通知的苏婉,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倾尽所有去维护的男人,到头来会如此狠毒地反咬一口。
一直在关注此事动向的周老夫人得知后,又是气恼又是心疼。
她终究不忍心看着女儿深陷泥潭,万劫不复,立刻派出了苏氏集团最强的法务团队介入,以公司的名义进行澄清和担保,提供了大量证据证明苏婉对此并不知情,只是被白杨利用了她的信任和职权。
经过一番周折,总算将苏婉从这场无妄之灾中剥离出来,免去了牢狱之灾。
风波过后,周老夫人看着失魂落魄、如同惊弓之鸟的女儿,既痛心又失望。
她没有过多责备,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留下了一句沉重的话:
“回去好好反思反思吧!想想你这半辈子,到底活得明不明白,值不值得!”
苏婉瘫坐在地上,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又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她曾经无比依赖和迷恋的华丽泡沫,彻底破碎了。
留下的,只有冰冷的现实和一地狼藉。
而她,也终于要为她自己长久以来的盲目和自私,付出应有的代价。
10
白杨最终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并处罚金。
他所在的“西山度假村”项目也被责令无限期停工整顿,相关责任方都受到了法律的严惩。
这个消息登报那天,我平静地看完,便将报纸放在了一边。
这个人,这段往事,终于彻底翻篇。
苏婉在经过那场险些被牵连的惊吓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卖掉了那套承载了太多不堪回忆的大房子,用所剩无几的钱在城郊租了一个小公寓。
或许是母亲的责骂和现实的残酷终于敲醒了她,又或许是真的走投无路,她最终还是接受了我在公司给她安排的一个闲职。
她不再妆容精致,穿着也朴素了许多,每天默默上下班,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
偶尔在公司走廊遇见,她会飞快地看我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匆匆走开。
那眼神里,有羞愧,有难堪,或许,还有一丝迟来的悔悟。
我没有主动与她交谈,只是确保她的薪资按时足额发放,足以让她安稳度日。
这已是我能为过去那段岁月,画下的最体面的句号。
女儿苏念的婚姻,并未如婚礼上展现的那般完美。
失去了母亲的经济支持和白杨这个“精神支柱”后,她与丈夫之间的矛盾逐渐凸显。
那个曾经她觉得无所不能的白叔叔成了阶下囚,而那个她曾看不起的无能父亲,却成了掌控庞大企业的掌舵人。
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一度无法适应。
她开始尝试着联系我,起初是小心翼翼的问候,后来会带着小外孙来看我。
孩子很可爱,咿咿呀呀,不谙世事。
看着孩子纯净的眼睛,我心中对苏念的怨气,也渐渐被时间冲淡了些许,但那道深刻的裂痕,永远无法弥合。
我与她之间,维持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关系,像是远房亲戚,而非血肉至亲。
她似乎终于明白,有些伤害,无法用一句对不起轻易抹去。
11
我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公司的经营中。
凭借着多年的技术积淀和对行业的深刻理解,我主导了几次关键的技术革新和战略转型,砍掉了白杨时期留下的所有华而不实、烧钱无数的项目,专注于核心优势领域。
公司逐渐摆脱了困境,业绩稳步提升,甚至比周老夫人鼎盛时期更加蒸蒸日上。
周老夫人将一切看在眼里,欣慰不已。
她彻底放下了心,将手中剩余的全部股权也正式转到了我的名下,完全退居幕后,含饴弄孙,安心养老。
她常常拉着我的手说:“小默,这个家,这个公司,交给你,我死也瞑目了。”
我的个人生活也归于平静。
我没有再婚的打算,那段漫长的婚姻耗尽了我对亲密关系的所有热情。但我找到了让自己舒适的生活方式。
我的小公寓里,摆满了我喜欢的根雕和模型,书架上塞满了各类书籍。周末,我会约上老秦等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去钓鱼、下棋,或者干脆一个人开车到郊外,享受难得的静谧。
有时,我会想起过去的三十年,像看一场模糊而压抑的老电影。
那些委屈、不甘和愤怒,已然远去,心中只剩一片经历过风暴后的宁静海面,宽阔而深沉。
12
时光荏苒,又是几年过去。
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接到了苏念的电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爸……外婆她……今天早上,睡过去了,很安详。”
周老夫人是高寿离世,无病无痛,走得很平静。
我握着电话,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酸楚。
这位明事理、给予我最后信任和温暖的长辈,也离开了。
她的葬礼上,我以儿子的身份,主持了一切。
苏婉穿着黑色的丧服,站在女儿身边,默默地流泪,显得苍老而脆弱。葬礼结束后,她走到我面前,声音沙哑:
“陈默……谢谢你,为妈做的这一切。也谢谢你……还愿意给我一份工作。”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律师当众宣读了周老夫人的遗嘱。
她将自己所有的私人收藏和积蓄平分给了苏婉和苏念,并在遗嘱中再次明确,苏氏集团的所有股权及控制权,完全由我继承和处理。
她写道:“陈默才是能让苏氏基业长青的唯一人选,我深信不疑。”
苏婉和苏念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她们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处理完老夫人的后事,我一个人去了墓园。
将一束她生前最喜欢的白菊放在墓前,深深鞠了三个躬。
“妈,您放心。公司很好,我会让它越来越好。”
离开墓园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满大地。
我开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不自觉地开到了曾经那个“家”的附近。那栋房子早已有了新的主人,窗台上摆着生机勃勃的绿植。
我停下车,远远地看着,心中竟再无波澜。
我用了大半生的时间,才终于从那个被视为背景板、工具人的壳子里挣脱出来,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位置和价值。
我曾经怨恨过,痛苦过,但如今,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启动车子,汇入车流。
前方的路,还很长,但这一次,方向盘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去向何处,全凭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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