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是在家中书房听到秘书汇报此事的。
他当时正在临摹一幅古帖,闻言,手中的毛笔骤然一顿,一滴浓墨滴落在宣纸上,一片狼藉。
他缓缓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久久不语。
赵达邦这一手,玩得太漂亮了。
避实就虚,借力打力,直接与赵立春对话,逼其就范。
这不仅仅是手段高明,更是对政治格局和人心的把握。
他深知赵立春此时的软肋和恐惧,精准地击中了要害。
他缓缓摘下金丝眼镜,用绒布细细擦拭着,镜片后的目光复杂难明。
最终,他轻叹一声,将眼镜重新戴上,喃喃自语:“釜底抽薪……驱虎吞狼……好手段,好魄力啊。赵达邦……看来我以前,还是低估了你。”
他靠在椅背上,开始深思,接下来,该如何与这位手腕高超,且明显不愿轻易站队的学生兼同僚相处。
同样收到消息的李达康,在自己京州市委书记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心情复杂。
当年,他在吕州,面对赵瑞龙和高育良的联手,在月牙湖项目上败下阵来,是他心中一直难以释怀的挫败。
可如今,赵达邦轻描淡写,就让赵立春亲自出面低头,让赵瑞龙乖乖认罚。
这其中的境界和手段,高下立判。
李达康停下脚步,望着窗外京州繁华的景象,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又带着几分服气。
“赵达邦……确实厉害。我不如他。”
远在林城市继续调研的沙瑞金,从田国富那里得知此事后,坐在招待所的沙发上,久久无言。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却发现里面的茶水已经凉透。
田国富忧心忡忡地道:“瑞金书记,赵达邦同志这第一把火,烧得……很旺啊。”
沙瑞金将茶杯放下,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凝重和紧迫。
赵达邦雷厉风行,出手不凡,迅速打开了局面,树立了权威。
这固然有利于汉东的经济工作,但也越发衬托出他这位省委书记上任一个月来,仍在外围调研摸底,显得有些……动作迟缓,成效不显。
上面会怎么看?
汉东的干部们会怎么想?
一个动作迟缓,纸上谈兵。
一个雷厉风行,立竿见影。
高下立判!
一股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攫住了沙瑞金。他不能再这样按部就班地调研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国富同志,我们的调研,暂时告一段落吧。”
“通知下去,明天,返回京州。”
他必须回去了,回到汉东政治权力的中心。
汉东省公安厅,厅长办公室。
祁同伟将自己反锁在屋内,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仿佛隔绝了声音。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野兽,在铺着昂贵地毯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呛人的烟味。
赵达邦不动声色间,就逼得赵立春亲自低头,让赵瑞龙这等跋扈之徒乖乖拆城赔款,这等手腕,这等能量。
他以前依仗的,是高育良的羽翼,是赵家的权势。
可现在,高育良明显在赵达邦的强势面前选择了暂避锋芒,赵家更是日薄西山,连赵立春都不得不壮士断腕。
他祁同伟,一个没有根基,靠着婚姻和钻营爬上来的公安厅长,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靠什么自保?
凭什么继续往上爬?
他坚定了要改换门庭,抱紧赵达邦这条粗壮大腿的决心。
可是,他也深知其中的艰难。
自古改换门庭,岂是易事?
空口白牙的表忠心毫无价值,他需要一份足够份量的投名状。
但这投名状,该从哪里去找?又该如何递上去,才能既表了忠心,又不至于引火烧身?
祁同伟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和思索之中。
祁同伟猛地停下脚步,猩红的烟头烫到了手指都浑然未觉。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光芒。
刮骨疗毒!
把那些可能阻碍他投靠新主的污点烂肉,亲手剜掉!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抓起内部电话,声音因为熬夜和烟酒而沙哑不堪:“让祁志勇进来见我!马上!”
祁志勇是他的侄子,在省厅人事处任处长。
祁志勇很快进来,脸上还带着些不明所以的轻松。
“大伯,啥事啊这么急?”祁志勇笑嘻嘻地问,顺手就想从桌上摸烟。
“啪!”
祁同伟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吓得祁志勇浑身一颤。
他脸色铁青,目光如刀,死死盯着这个不成器的亲戚,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别叫我大伯!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工作时称职务!”
祁志勇有点讶异,从未见过祁同伟对他发这么大的火,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
“祁…祁厅长。”
祁同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从现在起,限期你一天,将我们那些亲戚全部解职。”
“对了,做完这些,你自己也写一份辞职报告交给我。”
“什么?!”祁志勇失声惊呼,满脸不可思议。
“大伯!您不能这样啊!我们干得好好的,又没犯错误,凭什么让我们走?”
“凭什么?”祁同伟紧紧盯着侄子,低声说道。
“就凭你是我祁同伟的侄子!就凭要避嫌!就凭我不能让别人指着我的脊梁骨,说我祁同伟任人唯亲,搞家族式腐败。”
随后,他推心置腹地无奈说道。
“志勇啊,情况不一样了,有些事不好跟你讲。”
“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办就对了,否则别说你们了,我都要出事。”
听到大伯说得这么严重,祁志勇也只能乖乖点头。
实际上,祁志勇算是祁同伟亲戚里面比较懂政治的,否则也不会被安排到人事处处长的位置。
安排做好之后,祁同伟便让侄子出去了。
平息了一下呼吸,祁同伟再次拿起电话,拨通了后勤装备部门负责人的号码,语气恢复了厅长的威严,却带着一种近乎荒唐的严肃。
“是我,祁同伟。我过问一下,关于我老家村里,那三条挂着警犬编制的情况……对,就是那三条。”
“你们马上按程序,办理清退手续,该注销编制注销编制,该停发经费停发经费,手续要完备,记录要清晰,明天一早,把处理报告放到我桌上。”
电话那头的负责人显然懵了,支支吾吾地确认:“厅…厅长,您说的是……那三条……狗?”
“对!就是那三条狗!”祁同伟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放下电话,他几乎能想象到这个消息会在厅里引起怎样的窃窃私语和暗中嘲笑。
但他不在乎。
他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特别是要赵达邦看到,他祁同伟为了避嫌,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脸面这种东西,对一个毫无背景的人来说,有什么用。
他的脸面,早就在给梁璐惊天一跪和给赵家哭坟的时候就丢完了。
既然如此,再多一个祁同伟除警犬的笑话又何妨。
这些荒唐的行为,恰恰是他一心求进步的明证。
做完这些,祁同伟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内心的焦灼反而更甚。
这些只是皮毛,真正核心的隐患,在山水庄园,在高小琴那里。

小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