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敲门声和那声苍老的询问,像一根救命稻草,将林野从冰冷绝望的幻觉深渊边缘猛地拉了回来。
他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后背的冷汗几乎浸透了单薄的T恤。他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柜台上的那封贝壳信,那湿漉漉的信封在昏暗中仿佛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依旧在幽幽地盯着他。
“来了!”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门边,手忙脚乱地拉开门帘。
“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被拉开,门外站着一个撑着油纸伞、身形佝偻的老妇人。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斜襟褂子,满头银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脸上布满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此刻正锐利地扫过林野苍白惊恐的脸,然后目光越过他,精准地落在了柜台那封显眼的信件上。
“果然……”陈阿婆低声嘟囔了一句,抬脚迈过门槛,收起伞,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她反手关上门,将淅沥的雨声隔绝在外,营业厅内顿时陷入一种更深的、混合着尘埃与隐秘的寂静。
“陈……陈阿婆?”林野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还有些发颤。
他对这位老人有点模糊的印象,是镇上为数不多和祖父来往密切的人之一,住在镇子东头,据说懂些草药和……别的什么。小时候他有点怕她。
“嗯,是我。”
陈阿婆应了一声,目光依旧锁定在那封信上,“你一回来,这东西就找上门了,看来是躲不掉的命数。
”她走到柜台边,并没有立刻去碰那封信,而是仔细端详着那些五彩的贝壳封口,眉头微微蹙起,“是‘水信’,带着很重的怨气和……悲伤。”
“阿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我碰到它,听到……听到……”林野急切地想描述那可怕的幻听和幻觉,却一时词穷。
“听到亡者的声音,看到他们死前的景象,是吧?”陈阿婆替他说了出来,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下雨了一样,“这是你们林家守邮人的天赋,也是诅咒。
‘信魂共鸣’,你祖父笔记里应该写了。”
林野猛地想起笔记本上那几行荒诞的规则,喉咙有些发干:“我以为……那是祖父他……”
“以为他老糊涂了?”陈阿婆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责备,“正国他比谁都清醒。
他守了这邮局一辈子,送走的‘亡信’比你吃过的米都多。现在,该你了。”
“可我……”林野想说我只是个程序员,我跟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没关系,但看着陈阿婆那笃定的眼神,以及柜台那封实实在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信,他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没有可是。”陈阿婆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信既然找上你,你就必须送。否则,执念累积,反噬自身是小,祸及雾镇是大。‘怨念诅咒信’超时的后果,笔记里也提过,那不是闹着玩的。”
林野想起笔记上“祸及送信人”、“诡变”等字眼,心头又是一寒。
他沉默了几秒,认命般地叹了口气:“那……这封信,要送给谁?怎么送?”
陈阿婆这才伸出手,她的手指干枯,却异常稳定。
她并没有直接触碰信封,而是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土布小包里,摸出一张折叠成三角形的黄色符纸,递给林野:“拿着,贴身放好。你刚接触这些,阴气容易侵体,这护身符能保你一时。”
林野接过符纸,入手竟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驱散了些许周身的寒意。他依言将符纸塞进上衣口袋。
“要送这封信,首先得知道信里写了什么,收信人是谁。”陈阿婆示意林野,“再碰一下信,集中精神,试着去‘读’它。
别抵抗那种感觉,但也要守住自己的心神,别被亡者的情绪彻底吞没。”
林野看着那封湿冷的信,心有余悸。但事到如今,他已没有退路。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赴死般,再次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触碰到了那冰凉的、仿佛永远也干不了的牛皮纸信封。
刹那间,冰冷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幽暗的水流,缠绕脚踝的水草,那种无助下沉的绝望感……但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有了心理准备,或许是因为胸口符纸传来的暖意,林野没有完全被恐惧支配。
他努力集中精神,在一片混乱的感知中捕捉着信息碎片。
模糊的画面闪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河边捡着漂亮的贝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天色骤暗,河水变得湍急汹涌……脚下一滑,冰冷的河水淹没口鼻……挣扎中,手里还死死攥着几枚最喜欢的彩色贝壳……无尽的黑暗和冰冷……一个名字在心底无声地呐喊……小雅……还有……妈妈……
影像破碎,那股强烈的、想要回到岸上、想要再见妈妈一面的执念,像潮水般冲刷着林野的意识。他猛地缩回手,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明悟。
“她叫小雅……一个溺水的小女孩……她想把信……送给她的妈妈。”林野喘息着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是残留在他感知里的小雅的悲伤。
陈阿婆点了点头:“溺水而亡,执念化信,想要安慰生母,这是‘普通执念信’。收信人是活人,按照规则,需要对方‘愿意见证’才能接收。”她顿了顿,看着林野,“你知道小雅家在哪里吗?”
林野茫然地摇头。他离开雾镇太久了。
“我知道。”陈阿婆叹了口气,“镇西头,靠近忘川河的那片老房子,姓王的那家。三年前,他们家八岁的女儿小雅在河边玩,失足落水,捞上来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抓着几枚贝壳。她妈妈王婶受了刺激,精神一直不太好。”
忘川河?林野记得笔记里提到过这个名字,似乎是雾镇附近一条河的称呼,也是魂界的一个地名。
“我现在就去?”林野看着窗外的雨,有些迟疑。不仅是天气,更因为面对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说你女儿从“那边”寄信来了。
“必须去。”陈阿婆语气不容置疑,“‘普通执念信’七日为期,看似宽裕,但夜长梦多。而且,这封信的‘湿气’很重,说明小雅的魂体可能不太安稳,或者……她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得尽快了解执念,让她安息。”
她指了指信封,“用一块干布包着它,别让它沾到生人的火气,也别让上面的水汽完全干了,那会损伤信里的执念灵体。”
林野依言,从行李里找出一件柔软的旧棉T恤,小心翼翼地将那封贝壳信包裹起来,只觉入手一片沉甸甸的冰凉。
他将其放进双肩包里,深吸一口气,准备面对他作为“回魂邮差”的第一个任务。
陈阿婆送他到门口,递给他一把老式的黑色油纸伞:“路上小心,特别是靠近水的地方。送了信就回来,别在外面多逗留。雾镇的晚上……不太平。”她的眼神意有所指,加重了“水”和“晚上”这两个词。
林野撑开伞,再次踏入绵绵雨幕之中。这一次,他的心情与来时截然不同,肩上的背包仿佛重若千钧,里面装着一个亡魂沉甸甸的期盼。
按照陈阿婆指点的方向,他穿过湿滑寂静的街巷,朝着镇西头走去。越往西,房屋越显稀疏老旧,空气中的湿气也越重,隐约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忘川河,就在前方。
雨丝斜织,能见度不高。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路旁的老屋窗户黑洞洞的,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偶尔有狗吠声从远处传来,更添几分荒凉。
就在他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右侧巷子深处,有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一闪而过,速度极快,不像正常人行走的姿态。
他心中一凛,猛地转头望去,巷子里却空无一物,只有雨水顺着斑驳的墙皮流淌而下。
是错觉吗?还是……笔记里提到的,可能会遇到的“东西”?
他不敢多想,握紧了伞柄,加快了脚步。
又往前走了一段,眼看就要看到忘川河那浑浊的水面了,突然,他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断断续续的歌声。
像是一个小女孩在哼唱,调子很熟悉,是雾镇一带流传的古老童谣,但在此情此景下,那歌声飘忽不定,夹杂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诡异。
“……贝壳贝壳真漂亮……河水河水轻轻荡……带我回家找妈妈……”
歌词内容让林野浑身汗毛倒竖!这歌词,分明和小雅的执念有关!
他停下脚步,紧张地望向歌声传来的方向——那是河边一片茂密的芦苇荡。歌声正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是小雅的魂体吗?她等不及,自己找来了?
林野心跳加速,下意识地摸向胸口的护身符。
他犹豫着是该继续前往王婶家,还是先去芦苇荡看看。陈阿婆的警告在耳边回响——“靠近水的地方要小心”。
就在他踌躇不前时,背包里那封贝壳信,突然变得异常冰冷,甚至透过棉布和背包,都能感到那股刺骨的寒意!同时,那小女孩的歌声陡然变得清晰、急促起来,带着一种焦躁和……恐惧?
“救我……水里有东西……拉我……” 微弱的呼救声夹杂在歌声中,直接钻入林野的脑海!
不是错觉!
林野不再犹豫,他将伞压低,警惕地盯着那片随风摇曳的芦苇荡,同时脚下发力,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直奔王婶家。无论那里面是什么,先把信送到完成委托再说!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异变陡生!
他脚下原本坚实湿滑的青石板路,毫无征兆地变得……泥泞不堪!不,不是泥泞,那触感更像是陷进了河底的淤泥!
他低头一看,骇然发现以他双脚为中心,周围一圈的地面竟然变成了漆黑、泛着水泡的沼泽般的物质,并且还在迅速扩大!
一股强大的、冰冷的吸力从“地面”传来,死死缠住他的脚踝,将他往下拉!
“糟了!”林野心中大惊,这难道是笔记里说的“小诡异”?送信路上的阻碍?
他拼命挣扎,但越是挣扎,下沉的速度越快,冰冷的“淤泥”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刺骨的寒意顺着腿骨向上蔓延。
那小女孩的歌声变成了尖锐的哭泣,背包里的信件冰得像一块寒铁。
是水影!是小雅溺水时缠绕她的那些水草、那些冰冷的河水执念所化的东西!它们不想让这封信被送出去!它们想把他一起拖进这冰冷的水底幻境!
林野奋力想拔出腿,却徒劳无功。绝望之际,他猛地想起陈阿婆给的护身符!他一手死死抓住伞柄维持平衡,另一只手艰难地伸进口袋,抓住了那张三角符纸!
就在他碰到符纸的瞬间——
“嗡!”
一声轻微的震鸣,符纸骤然发烫,一股暖流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嗤——”
仿佛冷水滴入热油,他脚下那圈漆黑的“淤泥”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哀鸣,吸力骤减,范围也开始收缩。
林野趁此机会,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双腿拔了出来,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撞上一堵冰冷的石墙才停下。
他惊魂未定地看向刚才站立的地方,青石板路恢复了原样,只有些许水渍,仿佛刚才那恐怖的陷落只是一场幻觉。
但鞋袜和裤脚上沾染的、散发着河底腥味的黑色污泥,以及那双依旧冰凉的腿,都在提醒他刚才经历的真实性。
芦苇荡里的歌声和哭泣声也消失了,四周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背包里的信件恢复了之前的低温,不再有异动。
林野靠着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紧紧攥着口袋里已经不再发烫、甚至边缘有些焦卷的护身符,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守邮人”身份背后隐藏的危险。
休息了片刻,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他不敢再耽搁,辨认了一下方向,继续朝着王婶家走去。
这一次,他更加小心,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特别是任何靠近水源的地方。
终于,他在忘川河边一片低矮的老房子前,找到了陈阿婆描述的那户人家。
木门紧闭,门楣上还残留着一点褪色的白色挽联痕迹,在雨中显得格外凄凉。
林野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门扉。
“咚、咚、咚。”
敲门声在雨声中传出老远。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沙哑、带着浓浓倦意的妇人声音:“谁啊?”
林野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请问……是王婶吗?我……我受人所托,给您带了一样东西。”
门内沉默了几秒,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门“嘎吱”一声被拉开一条缝隙,一张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的中年妇人的脸露了出来,她的眼神空洞而戒备,打量着林野这个陌生人。
“受谁所托?”王婶的声音很轻,带着警惕。
林野看着她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尽管这听起来无比荒诞。
他缓缓从背包里取出那个用棉T恤包裹着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揭开一角,露出了那封用五彩贝壳封口的、湿漉漉的信封。
“是小雅。”林野看着王婶瞬间瞪大的、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睛,轻声说道,“她让我给您……送一封信。”
王婶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封绝无可能存在的信,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
“你……你说什么?!小雅……我的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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