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宫。
黄子澄再一次站在了朱允炆的面前,只是这一次,他的脸色比上一次还要难看。
“查不到?”朱允炆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发出来的,“你说什么?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应天府衙门,把金陵城周围的水路全都翻了一遍,连一艘可疑的船都查不到?”
“是,殿下。”黄子澄艰难地开口,“不止是水路,臣还派人查了所有通往金陵的陆路关卡,近一个月内,都没有大规模的,可疑的商队入境记录。”
“那他的货是天上掉下来的吗!”朱允炆一脚踹在旁边的椅子上,椅子翻倒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个朱夜,就像个泥鳅,滑不留手!我们处处受制,他却游刃有余!黄先生,你不是说要让他生不如死吗?现在呢?他不但没死,反而名声更响,银子更多了!”
黄子澄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他也想不通。这个朱夜,到底是怎么把那些奇物运进金陵的?难道他真的有飞天遁地的本事?
“殿下息怒,是臣无能。”黄子澄躬身请罪,“海路和陆路都查不到,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他的货,根本不是从外面运进来的。”黄子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的工坊,就在金陵城,或者在金陵左近!”
朱允炆一愣:“在金陵?这怎么可能?造出那种东西,动静肯定不小,怎么可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
“所以,臣以为,他的工坊必然设在极其隐秘,或者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黄子澄的思路清晰了起来,“找不到他的船,我们就找他的老巢!只要把他的工坊抄了,断了他的货源,他之前营造的一切,就都成了镜花水月!”
“那些交了定金的富户,拿不到货,自然会找他拼命!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愤怒的债主就能把他撕成碎片!”
这个计策,比之前单纯查封店铺,要狠毒百倍。这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朱允炆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的暴戾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毒蛇般的阴冷。
“好!好一个釜底抽薪!黄先生,你总算没让孤失望。”
“可是,金陵城这么大,要怎么找他的工坊?”朱允炆又问道。
黄子澄的嘴角,勾起一个阴冷的弧度。
“殿下,您忘了吗?我们的人,虽然查不到他的船队,却查到了另一件有趣的事。”
“什么事?”
“这个朱夜,似乎和几年前的蓝玉案,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牵连。”
蓝玉案。
听到这三个字,朱允炆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一场席卷整个大明朝堂的腥风血雨。凉国公蓝玉以谋逆罪被处死,剥皮实草,传示天下。受此案牵连,被杀的公侯伯爵、文武官员,多达一万五千余人。
时至今日,这三个字在金陵城里,依旧是能让小儿止啼的禁忌。
“黄先生,你的意思是……”朱允炆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虽然狠毒,但并不愚蠢。他知道,将一个商人,和一个谋逆大案扯上关系,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事情的性质,将从“打压”,彻底变成“定罪”。而且是诛九族的重罪。
“殿下,臣只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黄子澄的语气十分平静,但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
“一个来历不明的商人,短短三年,就能在金陵城积累下如此财富。他的敛财手段,闻所未闻。他的货物来源,神秘莫测。现在,又查出他可能与蓝玉逆党有染。殿下,您不觉得,这其中有太多的巧合吗?”
他没有直接说朱夜就是逆党余孽,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把朱夜往这个方向上引。
朱允炆沉默了。
他的手指在书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黄子澄的话,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迅速生根发芽。
是啊,太巧了。
如果朱夜的财富,不是靠什么狗屁“海贸”,而是蓝玉当年藏匿的巨额财富呢?
如果他搞出这些所谓的“奇物”,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联络旧部,收买人心,图谋不轨呢?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遏制不住。
它像一剂毒药,让朱允炆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同时,又有一种病态的兴奋。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他朱允炆,就不是在和一个小小的商人置气,而是在和一股威胁大明江山的逆流斗争!他如果能亲手挖出这个逆党余孽,那将是何等天大的功劳!
到那时,皇爷爷会怎么看自己?满朝文武会怎么看自己?
他将不再是那个因为一点口角就滥用权柄的狭隘储君,而是洞察奸邪,为国除害的英明太孙!
“黄先生,此事……可有实证?”朱允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是激动和紧张混合在一起的情绪。
“暂时没有实证。”黄子澄摇了摇头,“臣派去的人,只是查到,当年蓝玉麾下的一个将领,曾在河南地界救过一批流民,而朱夜,很可能就在那批流民之中。但这并不能直接证明他与蓝玉有染。”
“但是,殿下,”黄子澄话锋一转,“对付逆党,需要证据吗?”
朱允炆猛地抬起头。
黄子澄的眼神阴冷而锐利:“蓝玉案,之所以能牵连上万人,靠的从来都不是铁证如山。靠的是‘嫌疑’,是‘可能’。只要他有嫌疑,只要他有可能,就足够了。”
“我们不需要向天下人证明他就是逆党。我们只需要把这个‘嫌疑’,捅到陛下的面前。”
“陛下生平,最恨的就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尤其是蓝玉逆党,更是陛下的心头大患。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只要让陛下对他产生怀疑,这个朱夜,就必死无疑!”
朱允炆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黄子澄的这个计策,太毒了,也太有效了。
这已经不是商战,也不是阳谋了。这是最赤裸裸的政治陷害。用皇帝最多疑、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去勒死朱夜。
“好……好!”朱允炆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潮红,“就这么办!黄先生,你立刻去办!把所有关于他和蓝玉案有关的线索,不管多么捕风捉影,都给孤整理成一份密折!孤要亲自呈给皇爷爷!”
“臣,遵命。”黄子澄深深一揖,宽大的袖袍下,嘴角勾起一丝得计的冷笑。
朱夜,你再怎么聪明,再怎么会赚钱,你终究只是一个商人。
在真正的皇权和政治倾轧面前,你的一切手段,都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这一次,我要让你万劫不复!
……
与此同时,金陵城另一端的侯爵府邸,气氛却截然不同。
新城侯爵府。
侯爵夫人王氏,正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一面光洁如水的玻璃镜,左看右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和赞叹。
“天呐……这……这镜子,竟能照得如此清晰!连我眼角的细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身边的几个贴身丫鬟和嬷嬷,也都伸长了脖子,满脸的艳羡和好奇。
“是啊夫人,比咱们库里那面西洋进贡的玻璃镜还要亮堂呢!”
“这朱掌柜,也不知是从哪弄来的这等神仙宝贝!”
王氏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镜子光滑的边缘,心里美滋滋的。
前两天,府里的管家还跟她抱怨,说外面都在传,应天府要严查与“金陵会”有牵扯的富户,说这是助长奢靡之风,有违勤俭持家的国策。好几家已经沉不住气,派人去朱夜那里想要退回定金了。
她当时也有些动摇。毕竟,为了几件新奇玩意,得罪了官府,甚至惹得宫里不快,有些得不偿失。
可没想到,就在昨天,朱夜派人,将这面镜子,提前送了过来。
并且传话说,因为夫人是“金陵会”第一批最尊贵的客人,所以特地将第一批到货的唯一一面镜子,优先送到府上,以感谢夫人的信赖。
这份“独一无二”的尊荣,瞬间就让王氏心里的那点动摇烟消云散了。
什么官府查抄,什么奢靡之风,全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女人之间的攀比,有时候比男人之间的朝堂之争,还要激烈。
她已经能想象到,几天后,在英国公夫人的寿宴上,当她“不经意”间拿出这面全金陵城独一无二的玻璃镜时,那些公侯夫人们,会是怎样一副羡慕嫉妒恨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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