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沈府侧门停下,林月与谢清予先后下车。还未等他们站稳,一个焦急的身影便从门内疾步而出,正是已在门口徘徊等待多时的沈清。
这些日子,沈清过得提心吊胆。每次母亲问起“林月”,她都只能含糊其辞,或以“西院安静,她近日少出门”等话搪塞过去。她既怕母亲发现林月不在府中横生枝节,更怕母亲知晓爱子沈策身处险境、粮草断绝的真相,那对病弱的母亲无疑是雪上加霜。
此刻见到两人风尘仆仆却平安归来,沈清悬了多日的心才终于落下一半。她顾不得礼节,疾步上前,一把拉住林月的手,目光急切地在两人脸上逡巡,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们可算回来了!一切可还顺利?二郎他怎么样了?”
林月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声音虽因疲惫而略显沙哑,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沈小姐放心,药材已平安送达,沈将军无恙。战况虽仍吃紧,但得了这批补给,军心稍稳,局势已暂时得到控制。”
谢清予也在旁补充道:“清妹妹无需过度忧心,阿策乃当世良将,必能稳住局面。”
沈清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眼中泛起如释重负的水光:“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这才有暇仔细打量林月,见她男装未换,满面尘灰,嘴唇干裂,心疼道:“一路辛苦你了!”
林月看着沈清毫不作伪的关切,心中微暖,忽然起了个念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沈小姐就这般信我?不怕我记恨沈将军往日苛待,中途带着那些价值不菲的药材跑了?”
沈清闻言,嗔怪地轻轻推了她一下,语气带着十足的信任与亲昵:“你呀!净胡说!你若真是那样的人,当初就不会在二婶那般辱我时挺身而出,更不会在我茫然无措时给我那般支撑!我若不信你,又怎会瞒着母亲,独独寻你商量这性命攸关之事?”
这番话语调轻柔,却字字真心,重重落在林月心上。
沈清说完,也不待林月回应,连忙招呼道:“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快,快随我进去,先更衣洗漱,好好歇歇!”她又转向谢清予:“谢大哥也辛苦了。”
谢清予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损染尘的衣袍,拱手温言道:“清妹妹客气了。谢某此番仪容不整,实在不便拜见伯母,恐惊扰了她老人家。待我回府整理,改日再来正式拜会。”说罢,便告辞离去。
林月则随着沈清入了府,却没有去正院,而是径直回了西边那处已然熟悉的废院。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内,竹心和哑福正围坐在一张小木桌旁,就着一碟咸菜和稀粥,吃着简单的晚饭。听到开门声,两人下意识抬头。
当看清进来的是失踪数日、一身男装、满面风霜的林月时,两人皆是大吃一惊,手中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
“姑娘?!”竹心率先反应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惊喜,猛地站起身。
哑福更是二话不说,立刻放下碗筷,咿咿呀呀地比划着,转身就快步冲向小厨房,熟练地开始生火烧水。他虽不能言,行动却比谁都快,那焦急而欣喜的背影,无声地诉说着他的牵挂。
竹心已冲到她面前,眼圈红红地上下打量:“姑娘,您可回来了!这些天您去哪儿了?怎么这副模样?没受伤吧?”
看着两人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喜悦,感受着这废院之中难得的人间烟火与温情,王晋怡连日来奔波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她拍了拍竹心的肩膀,露出一个疲惫却真实的笑容:
“没事,都过去了。只是出了趟远门,办了件事。有点累,也有点饿。”
夕阳的余晖洒满荒芜的院落,竟也透出了几分暖意。
稍作休整后,她便又投身于棺材铺的琐碎经营中。云州之行,虽解了沈策燃眉之急,但寻找大哥王晋宁却如石沉大海,毫无线索。这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寻人如同大海捞针,需要更广的人脉、更多的钱财,以及更灵通的消息渠道。因此,这间看似晦气的棺材铺,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她寻找兄长不可或缺的基石,必须经营得更好。
两个月的时间在忙碌与期盼中悄然流逝。这天,沈清面带喜色,步履轻快地跑来废院,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林姑娘!县衙刚来人通传了!二郎他击退边塞部族,不日就要班师回朝了!”
林月闻言,心中亦是微微一松。她拼死送去的药材终究是起了作用,无数边境将士和百姓得以保全,这是大义。但随即,一丝隐忧浮上心头——沈策回来了,那个视她如仇寇的沈策回来了。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让她安生做生意,必定会再寻衅刁难,这无疑会妨碍她赚钱和打探消息的计划。
时值盛夏,白日的酷热迟迟不散。到了夜晚,哑福体贴地烧了好几锅热水,咿咿呀呀地比划着,让竹心和林月好好洗个澡,祛除疲乏,早点休息。
竹心洗漱后便去睡了。林月闩好房门,褪下衣衫,将整个人浸入温热的浴水中。水汽氤氲,暂时驱散了夏夜的闷热,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然而,身体的舒适却让思绪更加汹涌。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云州伤兵营里的一幕幕——那些残缺的肢体、化脓的伤口、绝望的眼神,还有那三个她最终只能带回骨灰的年轻士兵……战争的残酷,生命的脆弱,像冰冷的针,刺穿着她的心。
大哥,他当年是否也受过那样的伤?是否也曾躺在某处缺医少药,痛苦呻吟?还是说他早已……这个她一直不敢深想的念头,在此刻寂静无人、身心俱疲的深夜,如同毒蔓般缠绕上来。巨大的恐惧和悲伤瞬间淹没了她。她将脸埋在屈起的膝盖里,温热的水与冰凉的泪水混在一起,肩膀微微抽动,无声地哭泣着。那是一种对至亲可能已不在人世的巨大无助与悲恸。
她全然不知,此刻,房顶之上,一片青瓦被悄无声息地挪开了一道缝隙。
沈策,竟提前数日,轻装简从,悄悄潜回了帝都,甚至没有惊动府中任何人。他心中始终对林月存着极大的疑虑,尤其是她此番主动冒险送药的行为,更让他觉得反常。他打算暗中观察,看看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在他“不在”的时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然伏在废院的房顶,透过那缝隙,看到的却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阴谋算计,而是……
氤氲的水汽中,女子美好的胴体若隐若现。她身形纤细,肩颈线条优美,湿漉的长发贴在光洁的背脊上,更衬得肌肤莹白胜雪。水波荡漾间,该丰满的地方圆润挺翘,腰肢却不盈一握,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而更刺目的是她左肩上,那道粉嫩的新生疤痕——正是他当初在灵堂前盛怒之下刺破留下的印记!甚至连她膝盖上,也隐约能看到淡淡的旧伤痕,那是他粗暴地将她踢跪在地的证明。
他的全部感官,都被眼前这活色生香、与他认知中全然不同的景象所冲击、占据。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猛地窜遍全身,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让他面红耳赤,心跳如擂鼓!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头,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凭借着高超的轻功,急匆匆从围墙翻身而下,落荒而逃。直到远离了西院,他仍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失控的、狂躁的心跳声。
“该死的女人!连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也装出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他低咒一声,用力甩头,试图将刚才那香艳的画面驱散,心中涌起的却是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和愤怒。他觉得自己龌龊,对不起尸骨未寒的大哥,竟然对大哥名义上的未亡人、这个他深恶痛绝的女人,产生了如此不堪的反应!
这莫名的烦躁和心跳,让他无比恼怒,却也不知该如何排解,只能将这所有的罪过,再次归咎于林月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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