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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缝纫机的“咔哒”声戛然而止,像被人生生掐断了喉咙。

严荷的手指悬在半空,针尖下的藏青土布上,一道突兀的歪扭线迹,如同丑陋的伤疤。

“怎么了?”旁边锁边的李淑兰闻声抬头,眼皮还带着熬夜的红肿。

严荷没说话,指腹轻轻拂过机头那冰冷的铸铁外壳——昨天傍晚收工前还好好的。她俯下身,凑近那根卧在梭心里、本该绷紧的上线轴。指尖捻起线头,断裂的茬口是毛糙的,带着一股蛮力拗断的痕迹。有人动过手脚。

“线被弄断了?”李淑兰凑过来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比土布还难看,声音压得极低,“昨晚……我们锁门了……”

脑海里猛地闪过严强那双淬毒的眼,还有那句——“你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心口像被塞进一块冰,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她早该料到王桂芬和严强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阴。二十件“补丁款”订单像二十座沉甸甸的小山压在她肩上,交货日期像悬在头顶的铡刀。

“没事。”严荷直起腰,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只有眼底结了层薄冰,“断了就接上。”她取下线轴,戴上顶针,手指在昏黄的灯光下翻飞。穿针,引线,绕过复杂的钩梭轨迹,动作熟稔却带着一股冰冷的狠劲儿。细棉线在她指尖绷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张力。

“咔哒…咔哒…”缝纫机终于又喘息起来,只是那声音,比先前沉闷了几分,带着一种随时会再次罢工的挣扎。李淑兰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和紧绷的唇角,把嘴边那句“要不要去找刘队长”咽了回去。她知道,此刻的严荷,像一把拉满的弓。

正午的日头白花花地砸在知青点的小院里,蒸腾起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严荷刚把一件缝好补丁的浅灰上衣抖开检查,门口的光线就被一道身影挡住了。

她眯着眼抬头。

逆光里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瘦高个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却浆得笔挺的蓝布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旧式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清亮温和,像被山泉水洗过。这身打扮,在高沟公社这片泥土底色浓重的土地上,显得格格不入。

“请问,是严荷同志吗?”他的声音如其人,干净,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书卷气。

严荷放下衣服,站起身。对方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到她身侧堆着的那些藏青、浅灰土布上,眼神里多了几分确认。

“我是。你是……”

“我叫陈默,在公社卫生院工作。”他自报家门,语气很客气,目光坦荡,“听刘队长提起过你,说你会做衣服,针线活儿特别好。”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卫生院现在急需一批医用纱布袋,装消毒棉用的。院里物资紧张,一时半会儿调拨不下来,想找人订做一批。不知道……你能不能接这个活儿?”

纱布袋?严荷的心跳快了一拍。这活儿听着简单,但卫生院的东西,要求绝不会低。她那双被针线磨出薄茧的手下意识蜷了蜷,面上却不动声色:“陈医生,要多少?尺寸有要求吗?用什么料子?”

问题干脆利落。

陈默眼底掠过一丝赞赏。“需要五十个。尺寸大概这么大,”他比划了一下,约莫成人两个巴掌大小,“最重要是结实,不能掉絮漏棉,必须用纯棉的细白布,吸水性好,也干净。”他补充道,“价钱方面,院里批了,每个袋子三毛钱。”

三毛钱一个!五十个就是十五块!这几乎是雪中送炭!严荷压在心底那块沉甸甸的冰,似乎被这意外的订单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点微光。她刚想应下,眼角余光瞥见角落里那台今天格外萎靡不振的“蝴蝶牌”,严强那张扭曲的脸和王桂芬尖利的叫骂又鬼魅般浮现出来。

她需要钱。更需要时间和精力去应付那一家子无处不在的麻烦。

短暂的权衡只在电光火石间。

“能做。”严荷点头,声音斩钉截铁,“三天后交货。”

“好!”陈默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那份真挚的轻松感,冲淡了他身上那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真是帮了大忙了!布料的钱……”

“布料我这里有现成的白棉布,算在一起。”严荷打断他,思路清晰,“三毛一个,净料净工,很公道。到时候你来验收。”这笔钱,足够她再买些针线和土布,甚至能匀出一点,作为缝纫机万一彻底罢工的“棺材本”。

“行,那就麻烦你了,严荷同志。”陈默的笑容更深了些,那笑意似乎能融化镜片上的微尘,“三天后中午,我过来取。”

任务敲定,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瞬。严荷松了口气,转身准备去墙角堆布料的地方找那匹细白棉布给陈默看看样子。连日来的疲惫和高度紧绷的神经,让她的动作比平时迟钝了一点点。

就是这一点点。

脚尖不知绊到了什么——也许是地上散落的碎布头,也许是连日熬夜带来的眩晕。她身体猛地一晃,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旁边的缝纫机栽去!

“小心!”

陈默的惊呼几乎和金属穿透皮肉的闷响同时响起!

“呃!”严荷闷哼一声,剧痛瞬间从左手食指炸开,尖锐地窜遍全身。冷汗“唰”地冒了出来。她低头看去,一根闪着寒光的缝纫机针,生生穿透了她食指的指尖!殷红的血珠,正沿着冰冷的金属针杆,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迅速凝成一颗浑圆的血珠,然后不堪重负地滴落在浅灰色的土布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疼!钻心刺骨!

“别动!”陈默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他一个箭步上前,没有半点犹豫,一手轻轻托住她受伤的手腕,另一只手已经从他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掏东西。

一个小小的方形铝盒被打开,里面整整齐齐躺着几样东西:一小卷脱脂纱布,几根棉签,还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棕色玻璃瓶,瓶口塞着橡胶塞。

他动作快而轻柔,拔掉橡胶塞,一股浓烈刺鼻的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他用镊子夹起一团饱满的酒精棉球,声音低沉:“忍着点,必须消毒,不然容易感染。”

冰凉刺痛的酒精精准地覆盖上伤口,那股强烈的刺激性让严荷猝不及防地倒抽一口冷气,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薄衫。她想抽回手,却被陈默稳稳地托住。

“很快就好。”他低声安抚,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酒精棉球仔细地擦拭掉伤口周围的血污,露出那被钢针贯穿的、微微肿胀的指尖。紧接着,他利落地剪下一小段纱布,动作娴熟地开始包扎。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是那种很少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皙,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圆润。

这双手,绝不属于一个常年在地里刨食或者干粗活的农村人。

剧烈的疼痛和这双手带来的强烈反差,让严荷有些恍惚。她看着那白皙灵巧的手指在自己粗糙、带着薄茧和细小伤口的手上翻飞缠绕,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痛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触感悄悄蔓延。包扎的力道很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妥。

“好了。这几天这只手尽量别碰水,也别再用力。”陈默打好最后一个结,松开她的手,这才抬眼看向她,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关切,“怎么这么不小心?太累了?”

严荷收回手,指尖被包裹得严严实实,隔绝了空气,疼痛依旧清晰,但那种赤裸裸的视觉冲击和心理上的恐慌感被压了下去。她低头看着那截雪白的纱布,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哑:“没事,绊了一下。”

一阵沉默。只有小院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狗吠。

严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陈默那双过分干净的手上。她想到了卫生院里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手被消毒水和各种药水浸泡得粗糙开裂的张护士长。

“陈医生……”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陈默的眼睛,那里面除了关切,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沉淀下去的东西,“你这双手……不像是在我们这儿卫生院磨出来的。你是城里来的吧?”

陈默脸上的温和瞬间凝固了。

他托着铝盒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迅速垂下,避开了严荷的直视。那抹隐藏在温和表象下的疲惫和……苦涩,像水底的暗流,骤然翻涌上来。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

小院里只有阳光在无声地流淌,晒得人皮肤发烫。

“……嗯。”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却砸在严荷心上,沉甸甸的。“老家在上海。”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说出后面的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冰珠子砸在铁皮上,“老爷子在那十年里……被打成了右派。我……被牵连了,就下放到这儿来了。”

“右派”两个字,像两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砸在这小小的院落里。阳光依旧灿烂,空气却仿佛凝滞了。

严荷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看着陈默低垂的眼睫下那片浓重的阴影,看着他紧抿的、失去了血色却依旧线条好看的唇瓣,看着他那只无意识摩挲着旧铝盒边缘的、过分苍白的手。下乡以来见过的太多画面在她脑中闪过:牛棚里低头扫地的佝偻背影,公社大会上被推搡上台、胸挂木牌的身影,还有那些骤然变得沉默、眼中光芒熄灭的人……

原来,他那份格格不入的清冷疏离,他那双过于干净的手,都背负着这样沉重冰冷的烙印。

“陈医生……”严荷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那份沉重的沉默。

陈默抬起头,眼底深处压抑着巨大的疲惫和一触即碎的脆弱。

严荷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父亲的事……我相信他。”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信任狠狠击中。

严荷向前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目光却锐利如刀,直刺向那层笼罩着他的阴霾:“写申诉材料了吗?这种事情,不能就这么认了!你得往上递,一层一层地申诉!总有地方能说理!”

陈默的嘴唇动了动,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写过的……写过很多次了……”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那弧度里盛满了无力感,“递上去了,石沉大海……没人敢沾手这种事。我……现在在这里,能安安稳稳地当个小医生,已经……”已经是他所能挣扎到的极限了。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沉甸甸的绝望,严荷却清晰地感受到了。

“没人敢递?”严荷的眉头紧紧蹙起,眼中却燃起一股倔强的火苗。她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在食堂吃饭时,李淑兰曾指着告诉她、让她以后有事可以去找的人——“公社文书张大海,我爸的老战友,人挺仗义的!”

“我帮你递!”严荷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公社文书张大海,是不是?我认识路子,能找到他!总得试试!难道就让那些污糟事一直压在老爷子和你身上?你自己心里那道坎,过得去吗?”

阳光刺眼,落在陈默骤然抬起的脸上。镜片后面,那双总是温和清亮、抑或沉静疲惫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严荷坚定而执拗的面庞。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严荷最后一句话的叩问下猝然碎裂了。一层薄薄的水光,瞬间覆盖了漆黑的瞳孔,在刺目的阳光下,折射出脆弱又滚烫的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纸堵住,只发出一个极其压抑、带着剧烈震颤的气音: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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