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考的压力像夏日暴雨前的闷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老师们反复强调着最后冲刺的重要性,连空气里都仿佛漂浮着粉笔灰和焦虑的味道。
就在这片紧绷的氛围里,我得到了一份来自家人的奖励——一条新裙子。不是寻常的样式,是村里唯一那家杂货店里,挂在最显眼处,价格也最扎眼的那条。
正红色的布料,裙摆镶着一圈粗糙却飘逸的白色薄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又带着点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我几乎能想象出招娣看到它时,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这让我在接过裙子时,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穿上它的那天,我在家里那面模糊的镜子前站了很久。红色极其衬我,将本就白皙的皮肤映得几乎透明,白纱随着转身轻轻晃动,搅动了屋里沉闷的空气。弟弟看直了眼,嘟囔了一句:“姐,你真好看。” 妈妈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叮嘱我:“在学校……别太招摇。”
我当然要招摇。
当我穿着这条红得像血的裙子走进教室时,几乎能听到四面八方涌来的、倒吸冷气的声音。羡慕的,嫉妒的,探寻的,各种目光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将我笼罩。我享受着这种注视,步履平稳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仿佛周身自带光环。
然而,这条裙子也的确太“招摇”了。毕业前夕校规森严,尤其注重作息纪律。
那天晚上熄灯后,宿舍里躁动难眠。同铺的女生挤过来,艳羡地摸着我的裙摆,小声追问这条裙子的来历。或许是连日紧绷的神经需要放松,或许是被那点虚荣心驱使,我压低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向她们描述了家人是如何兑现承诺,为我买下这条“全镇独一件”的红裙子。
黑暗放大了细微的声响,也模糊了界限。我们的窃窃私语终究还是引来了巡寝的老师。手电筒刺眼的光柱扫过我们惊慌的脸,结果毫无悬念——连同我在内,几个讲话的女生都被勒令起床,到宿舍楼下罚站思过。
夏夜已深,月光却异常皎洁,清辉如水银泻地,将小小的庭院照得朦朦胧胧。
我们几个穿着单薄睡衣的女孩哆哆嗦嗦地站成一排,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我低着头,看着月光下自己穿着拖鞋的脚,心里并无多少悔意,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没过多久,一个修长的身影从教师宿舍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来。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是魏老师。
他今晚值班。
他没有立刻走近,而是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台阶上蹲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他显得少了几分老师的威严,多了几分随性的少年气。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挽着,月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挺直的鼻梁上架着那副斯文的金属边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
他没有看其他人,视线越过中间那几个瑟缩的女生,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更像是一种沉静的审视,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
“知道昨天晚上,隔壁班那几个男生为什么打架吗?”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越,像玉石相击。
他像是在问我们所有人,但我知道,这话是抛给我的。
我抬起头,没有看他,反而将目光投向天际那轮圆满得近乎嚣张的月亮。银盘似的月轮周围,晕开一圈淡淡的光华,美得不真实。
我仿佛被那月色完全吸引,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
旁边的女生们却像找到了将功补过的机会,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 “是不是为了抢篮球场?” “我听说是因为谁踩了谁的新鞋!” “肯定是为了……”
那些嘈杂的声音,像背景音一样模糊远去。魏老师没有打断她们,也没有认可任何一种猜测。他只是依旧蹲在那里,目光沉静地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答案。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迈步朝我们走来。柔软的皮鞋底踩在石板地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他最终停在了我的面前。
晚风拂过,吹动我红色裙子的裙摆,也轻轻撩动他额前几缕碎发。他比我高很多,我需微微仰头才能迎上他的视线。月光流淌在他白色的衬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晕。
他垂下眼睑,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停顿了片刻,才低声开口,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的新裙子很漂亮。”
我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映着月辉的眼睛,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清晰的、毫不掩饰的、甚至带着点挑衅意味的微笑。
“我知道。” 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肯定。
他当然知道这条裙子。在这个闭塞的小地方,这样一条夸张的红色纱裙,就像投入死水里的巨石,不可能不引人注目。我的回答,不是在感谢赞美,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实——我清楚自己的吸引力,并且乐于运用它。
我们在皎洁的月光下无声地对视着。他的眼神里有某种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抓不住。
周围是其他女生屏息的安静,只有夏虫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他才移开目光,扫了我们一眼,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然:“好了,都回去睡觉吧。”
我转过身,率先踏上台阶。红色的裙摆在我心里,早已超越了物质本身。它是我无声的宣言,是我与魏老师之间,一场关于美貌、关注与微妙抗衡的,心照不宣的试探。
而月光,是这一切唯一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