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是被一种细密而持续的声音唤醒的。
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是雨。真的下雨了。
我躺在床上,没有立刻起来,只是静静地听着。那雨声不疾不徐,敲在瓦片上,落在院子里,像是一首单调却让我无比安心的催眠曲。
心里那块悬了一夜沉甸甸的石头,好像被这雨水一点点冲刷,变轻了些。
我穿上衣服,走到门口。雨幕连绵,把远处的山和田都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空气又湿又冷,带着泥土被彻底浇透后散发出的清新气味。
“我去奶奶家。”我对正在灶台边忙碌的妈妈说,声音尽量和平常一样。
妈妈头也没抬:“嗯,路上滑,小心点。”
我拿起靠在门边的那把旧伞,撑开,走进了雨里。雨水顺着伞骨流下来,在我脚边汇成小小的溪流。我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田埂,慢慢地朝昨天那片竹林的方向走去。
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心跳却一点点加快。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扫过那个废弃的土坑。雨水已经将表面新翻动的泥土冲刷得有些板结,枯草和碎石被冲散了一些,但大体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有几道被雨水冲出的浅浅沟壑,像泪痕。
我定了定神,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去捡昨天撒在地上的那把猪草。草已经被雨水打湿,黏糊糊地沾着泥。
我把它们胡乱拢进篮子,挎在臂弯里,沉甸甸的,像我的心事。
到了奶奶家,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屋里比外面更显昏暗,还混杂着老人、草药和牲畜隐隐的气味。
“奶奶,猪草。”我把篮子放在门边。
奶奶从里屋摸索着走出来,她眼睛不大好,眯着眼看了看我和我湿了半截的裤腿,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哎呦,下雨天还跑来,快,灶台边暖和,那里有糖,你自己拿着吃。”
她粗糙的手在围裙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两颗用透明糖纸包着的水果硬糖,塞进我手里。糖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而虚假的绚丽光彩。
“谢谢奶奶。”我把糖攥在手心,糖纸窸窣作响。
“这雨下的,”奶奶絮叨着,走到门口看了看天,“没完没了的,听说啊,后面竹林那边出了事……”
我的心猛地一紧,攥着糖的手收得更用力了,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脸上却努力保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点孩子气的好奇:“出事?什么事呀奶奶?”
“刘老赖那个混账东西,”奶奶撇撇嘴,语气里带着惯常的鄙夷,“肯定是昨天又灌多了猫尿,黑灯瞎火的,崴了脚,滚到那坡下面的土坑里去了。今早才被人发现,啧,雨水那么大,冲得就剩条腿能看清点儿,脸都泡烂了……”
她转过身,浑浊的眼睛看向我,带着点后怕:“你昨天不是去那边割猪草了么?没碰见他吧?没吓着吧?”
我用力摇头,把剥开的一颗糖塞进嘴里,一股劣质香精的甜味在舌尖炸开,甜得发腻,几乎让人作呕。我含糊地说:“没有,我……我割完草就回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奶奶放心地点点头,又开始念叨,“那种人,死了也是活该,一天天正事不干,净惹人嫌……就是这雨,下得烦人,衣裳都干不了。”
我低着头,慢慢地吮着嘴里的糖。那过分的甜味压下了喉咙里翻涌的酸气。听着奶奶用最平常的语气,谈论着那个人的死亡,听着她把一切归结为“醉酒”和“意外”,我心里那种冰凉的、奇异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他们没有怀疑。
雨水帮我抹去了一切。
接下来的两天,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村子里关于刘老赖的死,议论了几天,也就慢慢淡了。他那样的人,活着没人在意,死了,也不过是给婆娘们多了几天嚼舌根的由头。
最后,果然被判定为“意外失足”。
第四天下午,雨势小了些,变成了牛毛细丝。我站在家门口,看着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院落,看着远处青翠欲滴的山峦。湿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一种凛冽的清醒。
我伸出手,接住几滴冰凉的雨丝。
它们曾经冲刷过血污,掩盖过痕迹,现在,它们落在我的掌心,纯净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个穿着碎布裙子、只会嫉妒和愤怒的小女孩,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片竹林里,和那场雨一起,流走了。
我握紧了手心,那几滴雨水从指缝间漏掉。
心里某个角落,变得和这雨后的石头一样,又冷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