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智文学第2章
4.
我睡在奶奶的上方，手指上都是干枯的淤血，脸上有着发绀的紫红色。
我爹吓得跌坐在地上，半天反应不过来。
幸好是冬天，我的尸体还没有那么臭。
“我说你几天了都不回家，原来是躲在这里！”
“大家都在干活，你却躲在里面睡觉！你不嫌晦气，我还嫌你克家呢！”
我娘一把掌扇在我的脸上，但是我却一动也不动。
“快点起来，别弄脏了你奶奶的寿衣！”
见我依然不起身，我娘心里更气了，她瞧着插在墓碑前的蜡烛，一把拿了过来。
“暖暖，你再不起来，我就要滴蜡了哦！”
“你最怕被火烧，你应该知道这有多疼。”
我飘在空中无泪地哭泣，为什么事到如今，她连我的尸体都不肯放过。总是拿我最害怕的事情来威胁我。
顿了一顿，我依然没有动静。
我娘急了，她直接把蜡烛戳到我的手上。
一下，两下。
烛火烧着我的皮肤，微微透着黑灰。
一旁的宗亲们看着都着急了。
“宋美君，暖暖是不是死了啊？你别再糟蹋她的身体了。”
我爹终于清醒了过来，他一把夺走了我娘手里的蜡烛，扔到了地上。
“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爹捂着胸口，疼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我娘气呼呼地推开了我爹，将我爹手里的榔头抢了过来。
“她就是装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小贱人什么下贱的本事没有，现在还装上死了，我非要拆穿她的真面目！”
她发疯似的将榔头狠狠锤在我的手臂、大腿、肚子上，见我依然没有动静，她大喊一声，榔头狠狠落在了我的脸上，直接将我的眼珠子敲凸了出来。
旁人吓得大惊失色。
“没有出血！她，她真的死了……”
5.
闻言，我娘震惊的后退了一步，手里的榔头掉落到地上。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慌乱地看向了众人，好像期待大家给她一个答案似的。
“她怎么可能会死呢，她才多大，怎么会死呢……”
她看着我爹，希望我爹能给她一个否定的回答，但是没有人满足她的期望。
我爹轻轻将我扶了起来，我无力瘫软斜趴在一旁，露出了脖颈后面的尸斑。
“暖暖，是爹的错，是爹的错，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在里面出不来呢……”
我爹嚎啕大哭，他搂着我，哭得不能自己。
我娘愣愣地摇着头，仿佛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突然，她一把跳进人群里，拉过来一个人。
“阿木，阿木！你是医生，你帮我看看，帮我看看啊……”
“暖暖没有死，对不对？她是假装的，故意骗我们的对不对？”
阿木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向了我娘，但是看在她发疯的样子，他还是上前检查了一下我的尸体。
“周暖早就死了，预计有三天了。”
我娘瞪大了眼睛，无力瘫软在地上。
“怎么会，我只是想要惩罚一下她而已啊，她平时那么大力气，怎么就不会推开棺盖呢？”
阿木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棺盖至少80斤，她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推得开！”
“你就是惩罚孩子，也不能用这个方式啊。”
“这姨奶也在里面呢，你把一个孩子和一个死人关到一起，你觉得合适吗？”
我娘呆住了，好像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没想那么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娘怔怔地发呆，只是反复重复着这两句话。
突然，阿木猛地往里靠了靠，他仔细瞧了瞧我奶奶。
“不对啊，这姨奶的尸体有问题啊！”
我爹还舍不得放下我，他迷糊不解地看着阿木。
“姨娘是中毒死的啊！”
此话一出，宗亲们都不淡定了。
我爹吓得手指颤抖，他慌乱地抓住阿木。
“你……你说的是真的？”
看到阿木坚定地点头，我爹狐疑地瞧向了我娘。
我娘慌乱地摆手。
“我不知道，跟我没关系。”
突然，旁边的张大婶怒气冲冲指着我娘。
“我想起了，宋美君前两个月就在隔壁村采摘了不少毛地黄呢。我有一次瞧着她把毛地黄的叶子加到熬的汤药里了。”
我娘急得跳了起来。
“你胡说！娘的药都是周暖负责熬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听后震惊不已，原来我每天给奶奶熬的药，竟然被我娘偷偷放了毒药，难怪我奶奶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更难过的是，她早就计划好了，如果出事，让我来背这个黑锅。
娘亲啊娘亲，对于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呢？
见到我娘还死不悔改，我爹气得上前扇了我娘一巴掌。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我娘捂着脸，一脸的委屈和无辜。
“是，我打的就是你！”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狠心的人！你对我娘下毒，居然还想嫁祸给你女儿，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我娘委屈不已，眼眶满里泪花。
“我这么做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周家啊！”
“家里穷啊，根本养不起这么多人！”
“你娘干不了活，这病拖了一两年了还没好，你要我怎么办？我每天下田干活，我还要伺候她！”
“家里两个孩子天天吃不饱，你看到浩浩了吧，他都饿到皮包骨了！”
“总不能一家人拖着一起死吧，你娘老了，该给后代牺牲一把了。”
我爹气得脸色涨得通红，他怒目指着她。
“我娘养育了我，我就是不吃，我也会养着她！”
“暖暖和浩浩是我们的孩子，我就是去借，去讨，我也不会让他们饿着。”
“我早就算过了，家里不可能没饭吃，除非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把粮食送到你娘家去了！”
我娘委屈地抹着眼泪。
“我没有！孩子大了，胃口就不一样了啊。”
“暖暖做事马虎总闯祸，不是这个受伤，就是那个受伤，光给她看病的钱，也花了不少啊！”
我在一旁气得大喊，手指差一点就戳到我娘的脸上。
“她说谎，说谎！”
从我记事开始，我就要干活，要带弟弟。
我割草割破了自己的手，我喂牛被牛顶到了肚子，我背不起弟弟，只能跪着砍柴，膝盖都破了。
但是我娘从来没带我去看过医生，她只会怪我磨破了裤子，还弄脏了弟弟的衣服。
倒是奶奶，看到我为她熬药烫伤了，给了我两毛钱，让我去买烫伤膏，但是这钱却被我娘给搜刮走了。后来我的左手臂一直留着烫伤的疤痕，皱巴巴的很是难看。
也就是从那后，我对火有着莫名的恐惧，但是每天却不得不面对它。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娘早就看不惯我和奶奶了，巴不得我们两个人早点死。
6.
我爹怔怔出神，似乎相信了我娘的鬼话。
再一次，张大婶站了出来。
“放屁！宋美君，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你总趁着周彬外出的时候，你就把家里的鸡蛋送去给你娘家，还冤枉是你家暖暖给偷吃了。”
“还有前几天，我看到她把肉票给她弟弟了，偷偷偷摸摸的，肯定也是瞒着周彬吧。”
此话一出，我爹震惊了。
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肉票不见了。
原来是我娘贼喊捉贼。
现在想想，我才觉得奇怪，以前她把这些票据都保管得很隐蔽，从来不会提前给我，怎么那天就提前一晚给了我呢。
我爹一把抓住了我娘的手，他的眼里噙满了眼泪，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把肉票给了你弟，你还冤枉是暖暖弄丢了！还这么严厉惩罚她，害得她惨死！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虎毒不食子啊，你怎么干得出来这么混蛋的事！！”
我爹气得直蹬腿。
“你说，你是不是故意要害死暖暖的，你说啊！”
我娘慌乱地摇头，忍不住哭了。
“不是的，我怎么会想害死自己的女儿呢？我真的只是想惩罚她而已，没想到她命数这么差，就这么死了。”
我娘哭得稀里哗啦的，似乎很是伤心。
我不知道她是因为被大家识别了真相而难过，还是真的为了我的死而难过。
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旁边的弟弟不解地看着家人，他突然指着我。
“姐姐和奶奶都死了，那我以后是不是不会饿肚子了？”
我爹震惊地看着他，他颤抖地搂住了我弟。
“浩浩，你姐和你奶奶去世了，你不伤心难过吗?她们可是非常疼你的。”
弟弟冷哼了一声。
“我娘说了，她们总抢我的东西吃，我才不喜欢她们呢！”
我爹吓得后退了一步，原来儿子都被我娘给教坏了。
他眼里满满的伤心和绝望，良久，他握紧了拳头，似乎下了艰难的决定。
“宋美君，我要跟你离婚！”
7.
我娘停止了哭泣，猛地抬头看向了我爹，她的眼中难以置信。
“你，竟然要跟我离婚？”
我爹一向忠厚老实，他一提离婚，宗亲们也都吓到了。
“我非但要跟你离婚，我还要为我娘和暖暖讨回公道！我要报警抓你！”
我娘吓得脸色一沉。
“周彬！你是不是疯了！你非要闹到家破人亡吗？”
我爹指着我娘，气得全身颤抖。
“这个家，早就被你搞得家破人亡了！我娘的命，暖暖的命，你赔给我！”
见到我爹是认真了，我娘赶紧爬过去拉住了我爹的裤脚。
“周彬，你不能这么对待我啊，我是你老婆啊！我给你生了两个孩子，我们结婚都13年了啊！”
旁人瞧着有点唏嘘，有的人劝我爹算了，也有人劝我爹必须和我娘离婚。
我爹看向了旁边懵懵懂懂的弟弟。
“我不能让你再祸害浩浩了，他跟着你，只会更糟！”
外公外婆和舅舅闻着风赶来了，他们瞧着我娘瘫坐在地上求饶，心里不由得就有火。
“周彬，你敢欺负我的女儿！”
“周彬，你立刻给我姐道歉！”
我娘颤抖着看向了外公外婆。
“爹，娘，周彬要和我离婚，他不要我了……”
她哭得急切，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外公不由分说，他拿着拐杖杖打我爹的手臂。
“你这个狼崽子，娶了我女儿，现在就不要她了，谁给你的狗胆！”
外婆上前抓住我爹的头发，指甲挠着我爹的脸。
“我打死你这个没有良心的负心汉！你给我跪下！”
旁边的宗亲们纷纷抱打不平，将两个老人拉开。
“你们宋家够了，今天是我们周家办丧礼，你们不来祭拜就算了，居然还来闹事！”
外公外婆气得胸口起伏，显然不把奶奶和我的死放在眼里。
“你们周家欺负人，没一个好东西！”
“死得好！死两个不够，死多点才好！”
宗亲们气得磨拳霍霍，但是看到外公外婆一把年纪，他们有点不敢下手。
我娘见外公外婆震慑住了大家，她仿佛也有了底气。
“周彬，你跟我道歉，我就当原谅你，我们还是可以和原来一样过。”
我爹气得无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绝无可能！”
舅舅看到我爹如此硬气，他冲上前一把将我的尸体提拎起来，摔在了地上。
“不就是个臭妮子吗？死了还省口粮食！”
“还有这个老不死的，活着也是碍人眼！”
他气愤不已，竟然往我奶奶的脸上吐了一口痰。
我爹一个箭步冲过来，实在忍不了了！
他一个拳头打中了舅舅，两个人抱在一起互相厮打起来。
宗亲们在旁边一起围殴舅舅，老人动不了，还不敢拿年轻的出气吗？
顿时舅舅被打得头破血流，我娘气得要冲进去帮忙，被张大婶一巴掌给扇飞了。
大家闹得不可开交时，警察到了。
8.
我娘一家和我爹这边几个动手的人都被请到了警察局。
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警察只把我娘一个人给留下了。
打架斗殴、毁坏尸体可以通过调解解决，但是下毒杀人可是刑事犯罪。
两条人命都跟我娘有关，我娘终于慌张了。
“周彬，你跟警察说说，这都是误会，我回去给你道歉好不好？”
“浩浩那么小，他不能没有娘亲啊，你就看在浩浩的份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爹冷冷地甩开了她的手。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顾不得我娘哭天喊地，我爹走了。
我和奶奶的丧礼还没完成，他还有事情要办。
宗亲帮我选了一个小棺材，将我安葬在奶奶的身边。
盖棺的时候，我爹紧紧抓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他跪着哭红了眼。
“暖暖，对不起……”
“爹没有保护好你，都是爹的错！”
张大婶抹了一把眼泪，她拍了拍我爹的肩膀。
“周彬，让孩子去吧，三天了，该让她入土为安了。”
我爹瘫坐在泥地里，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回到家里，我爹着手收拾我的遗物。
我和弟弟一个房间，我的东西却很少很少。
除了一些书籍，我几乎没有任何的玩具。
我的衣服总是破了又补，补了又破，身上的补丁太多了，都看不出原来的底色。
冬天唯一的棉鞋，是我娘穿旧了退下来的，比我的脚大，我自己垫了块破布在里面，因为不合脚，倒是经常搁破了脚丫子。
我爹抱着我破烂的袄子，他痛哭了起来。
“我对你的关注太少了，对不起，暖暖，我怎么能让你过得这么苦啊！”
我在旁边坐着陪他，无声地难受。
我不怪我爹，我爹每天5点就起床磨豆腐，然后走门串巷去叫卖，等下午回来了，还要去田地里干农活。
他每天晚上回到家，都是见星星见月亮了。
我不敢跟他说我的苦，我怕给他增加了负担。
只要我能扛的，我能做的，我都尽量满足我娘的要求。
可是没想到，无论我怎么做，她还是不满意我。
我爹摸到了抽屉里的本子，那是我珍藏的日记本。还是去年班主任奖励我当三好学生的礼物。
“我爱我的家人，我爹是一个伟大的人，他对家人认真负责，他很少对我和弟弟发脾气。每到过节的时候，他总会凭空变出来糖果，我和弟弟都很高兴，我真的很爱我的爹爹。”
“我也爱我娘亲，她每天张罗着一家人吃饭，照顾我和弟弟，照顾生病的奶奶，我看到她原本红润的脸蛋，逐渐变成了苍白，脸色也起了斑点，我知道她其实一直很辛苦。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要好好帮忙，帮她一起扛起家里的活！”
“我也爱我的弟弟，他虽然有点调皮，但是他也很可爱。今天娘又惩罚我了，但是我不怪她，肯定是我做的不够好，害得弟弟在外头摔了一跤，这是我的错。对不起，娘，我会好好照顾弟弟的！”
……
我爹一页又一页地看着，眼眶渐渐地湿润了。
这是我的心里话，但是我从来没有对谁表述过。
我爹去看我娘，她感觉憔悴了很多。
仅仅两天而已，她的白头发就多了不少。
“周彬，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面对我娘的哀求，我爹低着头没有看她。他心里是有娘的，只是过不了心里那坎。
我爹顿了一顿，轻轻地回答了她。
“需要原谅你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娘眼神黯然，低着头忏悔。
“娘的死，我承认，是我一时昏了头下药了。”
“你没照顾她，不知道照顾她有多难，每天我要帮她翻身至少十次，帮她擦身子，喝水吃饭、拉屎拉尿，统统都是我来干，再这么熬下去，我都要比她先去了啊。”
闻言，我爹气得拍着桌子，瞪着眼看她。
“这难道不是你该做的吗？当初我娘身体很好，是你故意推倒了她，害得她半身不遂。是你自己口口声声发誓，说以后你来照顾我娘，让我原谅你！”
“我给了你机会了！如今过了一年多，你就怨天尤人了，那我娘呢，她不无辜吗？她不可怜吗？”
“暖暖大了，你多少次晚上指使她去照顾我娘的，她白天还要上学呢，结果睡觉都没睡得安稳！”
“但是她从来都不叫苦，她把你当成娘亲，只要能帮你分担，她都会去做！可是你呢，你怎么对她的！你口口声声喊她下贱，苛待她吃穿，随意打骂，如今还害死了她！”
我爹把我的日记本丢给了她。
“你自己好好看看！”
我娘打开了我的日记本，她一行一行看着，嘴唇颤抖，眼眶泛红，最终，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掉落，嚎啕大哭起来。
“对不起，是我的错……”
9.
我娘终于同意和我爹离婚了，按照我爹说的，她不配当周家的家人。
这一天，我入了我娘的梦。
我娘看着我，对我下跪磕头，满脸的泪水。
“暖暖，对不起，娘亲真不是故意要害死你的，你相信我……”
“下辈子，娘亲还你的情，一定好好对你……”
我平静地看着我娘。
“我问你，你心里是不是就只想一家三口过日子，根本没想让我和奶奶活。”
我娘赶紧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是不喜欢你奶奶，我们就是不对付！”
“但是看到你长得像你奶奶，你还跟你奶奶很亲，我就不由自主地讨厌你。”
“我很气，明明我十月怀胎生了你，但是你却不跟我亲。”
我难受不已，忍不住大喊。
“我的长相是你和爹给的啊，不是我选的啊！而且我只是个孩子啊，谁对我好，我就跟谁亲。这有错吗？”
“我没跟你亲吗？我尽力地讨好你，你为什么还是视而不见！”
我娘只是摇着头哭着，一切都无力辩驳。
“下辈子不要再找我了，我不想要你的恩情，我只想和爱我的人一起过。”
我娘哭得不能自已，她伸手想要抓住我，却眼睁睁看着我的身影渐渐消失。
最终，我娘被判了十年的刑罚。
我弄清楚我娘苛待我的原因，我的执念也消失了，很快我就要走了。
临走之前，我入了我爹的梦。
“爹，好好活下去，照顾好弟弟，我先去照顾奶奶了……”
我爹哭着点头，向我跑来，而我却控制不住自己地飞快后退，我们的距离永远只差几公分。
我哭着向我爹招手。
再见，我的爹爹。
我渐渐消散而去，奶奶正在奈何桥旁等我。
她牵着我的手，正如小时候的那样。
“暖暖，不要怕，天黑了，有奶奶陪着你。”
“奶奶，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