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书房。
灯火通明。
李刚枯坐在书案后,官袍未换,浑身僵硬。
面前的茶早已凉透,几片残叶沉在杯底,一动不动。
像他的心。
从皇宫回来的这一路,他一言不发。
回到府中,便将自己关进了这里,谁也不见。
他在复盘。
更像是在亲历一场信仰的崩塌。
从新皇登基第一日,那句轻飘飘的效率低下。
到今晚,在教坊司那场堪称羞辱的现场教学。
一幕幕,一声声,冲刷着他固守了一生的堤坝。
那盘爆炒鹿肉的味道,似乎还烧灼着舌根。
蛮横,不讲道理,却无法抗拒。
就像这位新皇。
他本以为教坊司之行,会是一场君王的堕落。
结果,却成了一场冷酷到让他骨头发寒的查账。
冗员、空饷、粉饰太平、政令不通……
他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可这些盘根错节的背后,是几十个勋贵世家,是宗室的影子。
先帝们闭着眼,他一个丞相,又能如何?
只能裱糊,只能维持。
可这位新皇,登基不过三日,就敢把这块最臭最硬的脓疮,用最粗暴的方式,捅破。
更让他遍体生寒的,是回程马车上的那番话。
独立核查、三方制衡、分层追责、杀鸡儆猴……
他这个在官场沉浮了一辈子的老狐狸,听得后背发凉。
那不是帝王心术。
那是一种纯粹为了解决问题的冰冷工具。
皇帝甚至还要搞政策小戏、意见箱,要绕开他们文官,直接与庶民对话。
这是在挖根!
刨他们士大夫阶层赖以存身的根!
李刚痛苦地闭上眼。
他不得不承认,皇帝做的每一件事,长远来看,似乎都对。
都是在为这个老旧的帝国祛除沉疴。
可这方式……这手段……
毫无对祖宗之法的敬畏!
毫无对礼法秩序的尊重!
一个野蛮人闯进了精致的瓷器店。
他能精准地抓出店里的老鼠,可他每一步,都踩在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上。
那“咯吱”作响的声音,让李刚这样的守护者,五内俱焚。
认可,但无法接受。
极致的矛盾,像一根绳索,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
他猛地睁开眼,拿起桌上一本《礼记》,想从中寻一丝安宁。
可翻开书页,那些熟悉的圣人言,此刻却变得无比苍白。
他,该怎么办?
是冒死进谏,劝皇帝回归正途,而后被罢黜?
还是……捏着鼻子,举起皇帝递来的屠刀,亲手砍向自己守护了一生的秩序?
……
澄心殿内,灯火摇曳。
夏无双没看奏折。
他靠在坚硬的龙椅上,闭目沉思。
穿越过来,两天。
改了早朝,优化了奏折,视察了教坊司,顺手拆了当朝丞相的精神防线。
节奏,是快了点。
他能感觉到,李刚那根名为传统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
再压下去,就要断了。
【关键人物(李刚)已进入高压状态,存在执行力下降或消极抵抗风险。】
【启动风险预案B:缓冲与分权。】
夏无双在心中推演。
李刚是百官之首,是大夏这台老旧机器的总工程师,也是最大的遗留系统维护者。
直接换掉他,会引发整个官僚系统的集体恐慌和抵制。
那帮文官最擅长的,就是用祖制当武器,跟你耗。
所以,不能一棍子打死。
夏无双的指尖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
一个念头,让他扯了扯嘴角。
可以给他找点别的事做。
比如,让他去专心负责那个后宫核心资产填充项目。
选妃。
这个项目名正言顺,且极度消耗精力。
正好把这个最大的保守派,从核心的吏治改革中剥离出来。
让他去跟一群老头子为了选谁家的闺女吵架,总好过让他来给自己添堵。
与此同时,必须提拔新人。
用新人,分他的权。
让他眼睁睁看着权力被架空,看着那些他瞧不上的愣头青,用他看不懂的方式高效地处理政务。
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评估结论:温水煮青蛙,比直接下油锅,效果更好,风险更低。】
想通了这一点,夏无双的计划更加清晰。
当然,选妃也不能落下。
改革要搞,生活质量也要提。
这可是核心福利。
“赵高。”
“奴才在。”
“吏部送来的东西呢?”
“回陛下,奴才已命人取来,就在殿外候着。”
“呈上来。”
很快,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箱子进来,箱子里,是今年新科进士的全部名录和履历。
夏无双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只留赵高一人在旁磨墨。
他亲自打开箱子,取出一份卷宗。
他要开始人才盘点。
他筛选的标准,和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要找的,是能干活的人。
是程序员,不是产品经理。
“林守正,二十三岁,籍贯江南……策论:论朝廷当以仁孝治天下,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夏无双扫了一眼,用朱笔在封皮上画了个圈。
通篇正确的废话,没有一条能落地。
【分类:保守派。特点:循规蹈矩,理论扎实。暂不重用。】
他将卷宗扔到一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又拿起第二份。
“陆文博,二十七岁,籍贯蜀中……策论:天下之弊,在于积贫积弱,当变法图强,整顿吏治,富国强兵……”
夏无双多看了一眼,却在履历上看到此人曾因言辞过激被地方官弹劾。
典型的空想家。
【分类:激进派(空谈型)。特点:有改革意愿,缺乏实践经验。需观察。】
他继续往下翻。
大部分卷宗,都大同小异,满篇的子曰诗云,看得他昏昏欲睡。
直到他拿起一份毫不起眼的卷宗。
“秦越,三十一岁,寒门出身,籍贯西北边陲……策论平平,无甚出彩之处。”
夏无双皱眉,正要将其归入庸才,视线却落在了履历末尾,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
“此人入仕前,曾在家乡自制水车,改良农具,使得当地旱田亩产,提升一成有余。”
“后任县中主簿,耗时三月,重新清丈全县田亩,核算税赋,绘制出简易的鱼鳞图册,揪出隐田三百余亩。”
夏无双翻动书页的手,停在半空。
他没看那些华丽辞藻,而是死死盯着那几个冰冷而实在的词。
水车。
亩产提升一成。
鱼鳞图册。
隐田三百亩。
这才是他要找的人!
一个不空谈,直接动手解决问题的人!
一个懂技术,懂数据,懂管理的人!
【发现目标:务实派技术型官僚(潜力股)。】
【核心能力:数据分析、基层管理、工程实践。】
【评估:可立即投入使用,是帝国系统升级的优质组件。】
夏无双拿起朱笔,在这份名为秦越的卷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五角星。
他抬起头,看向一旁垂手侍立的赵高。
“赵高,传朕旨意。”
“着吏部,即刻任命新科进士秦越,为工部屯田清吏司主事,正六品。”
赵高猛地抬头,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一个新科进士,按惯例,最多是从七品的小官做起,外放个县丞都算是皇恩浩荡。
陛下一上来,就直接给了个京官!
还是工部这种实权衙门的正六品主事?
这……这不合祖制!
这道旨意传出去,整个吏部,不,是整个朝堂都要炸开锅!
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夏双无没有理会他的惊骇,将秦越的卷宗单独放在手边。
然后继续埋首于那堆故纸堆中,像个最挑剔的工匠,筛选着能为他这台老旧机器注入新血的零件。
赵高僵在原地。
他定了定神,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奴才……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