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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风拂过湖州城楼,柳絮如雪飘落车辙。

青帷马车静静停在城门前,帘幕微掀,沈清如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那个走在最前的女子身上——粗布裙衫,十指微蜷,掌心茧痕斑驳,却像是握过天地灵气。

“姑娘,你这双手……真的能托起月亮吗?”

苏织锦脚步一顿,侧身回望。

她没有答话,只是轻轻一笑,抬手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白宣纸,在空中一抖、一折、一旋——月牙初弯的形状渐渐成形,薄如蝉翼的纸片竟似有了生命,在阳光下泛出柔光。

“夫人想看的月亮,不必上天去摘。”她声音清冽,“我今晚,就还您一个会飞的。”

满城哗然。

当晚,知府设宴款待风月班一行人。

席间觥筹交错,名角献艺,琴声绕梁,可沈清如一眼都没看台上翩跹舞影,只频频望向角落里的苏织锦。

她手中端着茶盏,目光却黏在那双正低头整理图纸的手上——那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而是刻满岁月与技艺痕迹的匠人之手。

忽然,她放下茶杯,直视苏织锦:“姑娘这手艺,可肯教妇人一二?”

四座皆惊。

一位二品诰命夫人,竟要向一个戏班匠女学做纸活?

旁边几位官眷掩唇轻笑:“夫人说笑了,这种粗贱手艺,哪配得上您的身份。”

李嬷嬷更是脸色大变,急忙跪地劝阻:“夫人三思!这些市井杂技,沾了手就洗不清了,岂不辱没了诰命体面!”

沈清如却不恼,只淡淡道:“我读诗书三十年,抚琴习字无数,却从未亲手造出一样‘活着’的东西。而这姑娘,用一张纸,让整座舞台呼吸起来。”她看向苏织锦,眼中竟有几分近乎虔诚的渴求,“我想试试。”

空气凝滞了一瞬。

然后,苏织锦缓缓起身,朝她深深一礼:“若夫人愿折,我今日便可授第一课。”

全场鸦雀无声。

唯有谢无弦坐在角落,指尖轻抚琴弦,唇角微扬。

他知道,这一声“愿意”,不只是授艺,而是一场风暴的开端。

第二日午后,暖阁设案。

松烟墨香未散,檀木案几上铺开各色纸卷。

苏织锦亲自挑选了一叠柔韧桑皮纸,剪成规整方块,一一摆好。

“今日先学蝶。”她将一张纸推至沈清如面前,“蝶为百虫之灵,象征蜕变重生。折得好,它便能在梦里飞。”

她一步步讲解:选纸要看纹理走向,压痕需三分力道七分巧劲,定型时指尖温度都影响展翅弧度。

沈清如听得出神,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指甲边缘已磨得发红,却始终不肯停。

中途李嬷嬷端药进来,见夫人两手浆糊、袖口沾灰,登时吓得手一抖,药碗险些落地:“我的老天爷!您可是朝廷敕封的二品诰命,怎能干这等泥腿子才做的事!”

沈清如抬起头,嘴角带着久违的笑意:“我也是个人。而且,这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觉得,手是活的。”

李嬷嬷气得嘴唇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当晚,苏织锦伏案疾书,笔走龙蛇。

烛火摇曳中,一份《女子纸艺启蒙十讲》大纲悄然成型——从基础折叠到光影运用,从材料选择到意象表达,层层递进,宛如一部微型匠典。

消息如野火燎原。

不过两日,城中贵妇纷纷遣媒婆上门求学,有的甚至许以重金。

“风月班”驻地门外,轿马络绎不绝。

李嬷嬷终于坐不住了。

夜里,小豆子巡夜时发现库房灯火未熄,悄悄靠近,只见李嬷嬷正将一批印着“锦云坊”字号的特制练习纸投入炭盆。

火舌舔舐纸面,那些清晰的折痕指南和技法图解瞬间化为灰烬。

“低贱手艺,也敢玷污贵人之手?”她喃喃低语,眼神阴沉。

小豆子默默退下,次日清晨,却不动声色地领回新一批纸料,并悄悄在其中混入微量姜黄粉——此物遇碱即显红痕,日后但凡有人再毁纸嫁祸,只需一抹皂水,真相立现。

他蹲在纸堆旁咧嘴一笑:“你们烧得掉纸,可烧不掉想学的人心。”

而此时的暖阁内,沈清如已能独立完成一只完整的纸蝶。

她轻轻一吹,蝶翼微颤,仿佛真要起飞。

她望着那轻盈振翅的影子,忽然低声问:“苏姑娘,你说……一个人学会用手创造美之后,还能被关在笼子里吗?”

苏织锦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轻轻道:“不能了。因为她已经看见了,自己也能发光。”

风起了。

有些火焰,一旦点燃,便再也扑不灭。

三日后,晴光破云,春阳洒落湖州西街的“锦云坊”门前。

一乘素青小轿停在阶下,帘子微掀,走出一位面容憔悴却眼含热泪的贵妇。

她双手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纸鹤,指尖微微发颤,声音哽咽:“苏姑娘……昨夜我儿高烧不退,药石无灵,只死死攥着这只鹤,嘴里喃喃‘娘亲折的,菩萨会听见’——他竟一夜安睡,未曾惊醒,也未撕坏半片羽翼!”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围观人群寂静无声,继而如潮水般涌动起来。

有人伸手去摸那纸鹤的翅膀,触手柔韧,竟似有生命般微微回弹;有人急问:“这纸从何处来?”“可是织锦亲手所制?”“我也要学!我要为我儿折一只平安鹤!”

消息像风卷残叶,半个时辰内传遍全城。

绣楼贵女、官眷妾室、甚至几位致仕老臣的夫人,纷纷遣人打听“湖上纸塾”的报名事宜。

有人愿出十两银求一张练习纸,有人许诺若能入门,便赠宅院一间。

昔日门可罗雀的戏班驻地,如今车马塞道,仆妇成群,连街头卖炊饼的老汉都蹲在墙角嘀咕:“听说了吗?知府夫人现在天天折纸,连早朝贺帖都用的是手叠金蝶!”

而这一切,李嬷嬷看得胆战心惊。

深夜,月隐云后。

她鬼祟潜入库房,将最后一批尚未分发的染毒练习纸尽数拖出,颤抖着手点燃火盆。

火焰升腾,映得她满脸扭曲:“贱业惑主,妖术乱纲!你们想拿这些破纸改天换命?做梦!”

可就在她甩袖欲走之际,掌心忽地传来一阵灼热刺痛。

低头一看——那只刚刚翻动过纸张的手,竟浮现出斑驳红痕,如同烙印般清晰浮现,在昏暗烛光下猩红刺目!

她猛地倒退一步,几乎跌坐于地。这是……显色了?!

“姜黄遇碱则红。”一个清亮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小豆子抱着一摞新纸缓步走入,眸光如星:“李嬷嬷,您烧的不是什么邪物,是我们给学员特制的‘织锦纸’——防潮、耐折、轻而不脆,每一张都浸过明矾与桑汁。您嫌它粗鄙,可它救了孩子,暖了人心,还照出了谁才是真正肮脏的那个。”

“你……你设局害我!”李嬷嬷嘶声尖叫。

“我不是设局。”小豆子平静地将一叠完好无损的图纸摊开在案,“是您自己不肯相信,一双女人的手,也能创造价值。”

翌日清晨,沈清如立于正堂之上,目光扫过跪地颤抖的李嬷嬷,冷声道:“你护的是体面,还是恐惧?你怕的不是手艺低贱,是你再也管不住一颗想要飞翔的心。”

她抬手一挥,宣判般落下:“即日起,府中所有绣娘、侍女,凡愿学者,皆可入塾习艺。不得阻拦,违者逐出府门!”

鼓掌声从廊下骤然爆发。

那一刻,不只是几个女子的命运被撬动,而是整个湖州的风气,悄然裂开一道光缝。

苏织锦没有耽于庆贺。

当日下午,她便在城外烟雨桥畔租下一间临水草堂,挂起一块朴素木牌——湖上纸塾。

每晚一炷香时间授课,每人仅收三文钱,或一碗米、一束线亦可。

唯一的条件是:学成之后,必须教会三人。

周师傅拄着拐杖前来,灰白胡须微微抖动。

他曾是金玉阁首席匠头,一辈子雕梁画栋,视纸扎为儿戏。

此刻却当众跪坐于蒲团之上,向苏织锦躬身行礼:“姑娘,我想教‘机关入门’。”

众人愕然。

他苦笑:“我造了一辈子沉重的东西,压得住屋檐,却飞不起一片叶。可你用一张纸,让整座舞台活了过来。原来……轻的东西,才最能飞远。”

谢无弦也在那晚谱出了《折纸谣》。

曲调清越如露滴竹林,七岁童子哼唱时,堂中数十只未完成的纸蝶竟随音律轻轻震颤,仿佛回应召唤,又似灵魂初醒。

结课那日,沈清如亲手叠出一只金蝶,以赤线穿针,郑重别于襟前。

她宣布将在秋闱之前举办“万蝶祈才”灯会,届时百名女学员将共同放飞亲手制作的纸蝶,为天下寒门学子祈愿。

苏织锦站在庭院中央,望着眼前数十位女子低头折纸的身影——她们有的指甲开裂,有的鬓发斑白,但眼神明亮如星,动作专注如祷。

她忽然觉得,这一幕,胜过千场堂会,压倒万盏华灯。

归途船上,暮色四合,水波不兴。谢无弦轻拨琴弦,余音袅袅。

“你在笑什么?”他问。

她指着水面倒影,唇角微扬:“你看,我们的戏还没开演,光已经照进去了。”

远处山峦之间,薄雾缭绕,一只不知谁放飞的纸鹤静静掠过溪流,振翅无声,却带着某种不可阻挡的信念,飞向下一个城镇。

而此时,湖上纸塾的窗棂已被细雨轻叩。

案上烛火微晃,映着一叠崭新的柔韧纸张。

苏织锦取出剪刀,缓缓展开图纸——

今夜要教的,是一只能在风中鸣响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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