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铁。
李纲与张廷玉二人,自慈宁宫走出,脚步沉重得仿佛灌了铅。凛冽的夜风吹在他们苍老的脸上,却吹不散他们心中的惊涛骇浪。
太皇太后的话,言犹在耳。
那是一场赌博,一场用整个大周朝堂、满城文武的身家性命,去赌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援军”的豪赌。
“李兄,”张廷玉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信吗?”
李纲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望向承天门的方向。那里的火光依旧冲天,隐约还能听到金铁交鸣之声。他能想象得到,城楼上的将士们,正在用血肉之躯,铸就一道脆弱的防线。
他信吗?
从理智上讲,他不信。京城已被围得如铁桶一般,何来的援军?太皇太后此言,更像是为了稳定人心,而画下的一张大饼。
但从情感上,他却愿意去信。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先帝御驾亲征,被困于北境孤城,粮草断绝。满朝文武皆言当弃城南撤,唯有当时还是皇后的沈微,力排众议,亲率一支偏师,千里奔袭,奇迹般地凿穿了敌军的包围圈,扭转了整个战局。
那时的她,便是如此。在所有人都绝望之时,她总能创造出奇迹。
“我信的,不是她口中的援军。”李纲缓缓开口,声音却异常坚定,“我信的,是她这个人。是那个陪着先帝,从尸山血海中,一手打下这片江山的大周皇后!”
他顿了顿,看向张廷玉,老眼中精光一闪:“廷玉,你我皆是先帝旧臣。如今先帝尸骨未寒,便有人敢以这等拙劣的借口,行此滔天之逆。我等若是在此时退缩,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先帝?”
“顾长风今日能以‘弑君’为名逼宫,明日便能以‘清君侧’为名废帝!他要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他顾家的天下!刘诚,不过是他手中一把用完即弃的刀罢了!”
张廷玉闻言,浑身一震,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化为了决然。
“李兄说的是!我等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二人对视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们没有再回自己的府邸,而是转身,径直朝着文华殿的方向走去。那里,是内阁大臣们值夜议事的所在。
他们要赶在天亮之前,将这满朝文武的人心,都拧成一股绳!
……
干清宫内,赵珩依旧坐立不安。
他派出去的太监,很快便将李纲与张廷玉在慈宁宫的对话,以及他们二人之后的去向,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回来。
“援军?”赵珩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的希冀,但很快又被浓重的忧虑所取代。
他不像李纲那般,对自己的皇祖母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他从小在深宫中长大,见惯了尔虞我诈,听惯了权谋算计。他更愿意相信,这只是皇祖母为了拖延时间,而抛出的一个谎言。
可是,两位内阁重臣,为何会信?
他想不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被推到了一个悬崖边上。往前一步,是顾长风那张牙舞爪的血盆大口;往后一步,是皇祖母那深不见底的、未知的谋划。
他该怎么选?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殿外的喊杀声,时而激烈,时而平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小太监匆匆入内,禀报道:“启禀陛下,李大学士与张尚书,已说服了内阁及六部所有在京官员。他们……他们都在午门外跪下了,说要与皇城共存亡!”
“什么?”赵珩猛地站起,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满朝文武,竟然都选择了站在皇祖母那一边?他们疯了吗?他们难道不怕城破之后,被顾长风屠戮殆尽吗?
他快步走到殿外,登上高高的丹陛,朝着午门的方向望去。
夜色深沉,他看不真切。但他能想象得到,在那片黑暗之中,无数白发苍苍的文臣,正脱去官帽,以头抢地,用他们最传统,也最刚烈的方式,向叛军宣示着他们的立场。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血,毫无征兆地,从赵珩的胸中涌起。
他想起了自己登基时,皇祖母对他说的话:“珩儿,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满朝文武,这天下百姓,便是你的水。得他们之心,你的江山,才能稳如泰山。”
原来,皇祖母赌的,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援军。
她赌的,是人心!
是李纲这些老臣们,心中那份对先帝的忠诚,对朝廷法度的敬畏!
而他,作为皇帝,作为这艘大船的掌舵人,却在风浪来临之时,第一个想到了弃船逃生。
巨大的羞愧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内殿,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来人!为朕……更衣!取朕的……黄金甲来!”
侍奉的太监们闻言,皆是惊骇欲绝。那套黄金甲,是先帝御驾亲征时所穿的战袍,自赵珩登基以来,便束之高阁,从未动用过。陛下此刻要穿上它,是……是想做什么?
“快去!”赵珩发出一声怒吼。
很快,那套沉重的、象征着无上皇权与赫赫武功的黄金甲,被抬到了赵珩面前。
他亲自,一件一件地,将它穿戴在身上。冰冷的甲胄贴着皮肤,那沉甸甸的分量,仿佛也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当他将那顶缀着红缨的头盔戴上时,镜中的那个人,虽然眼神里依旧带着一丝怯懦,但眉宇间,却已经有了几分天子的威严。
他抽出腰间的天子剑,剑锋在烛火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摆驾,承天门!”他下达了即位十二年来,最坚定的一道旨意,“朕要与众将士,与满朝文武,共守国门!”
……
皇城之外,叛军大营。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
顾长风端坐于帅位之上,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杆心爱的长槊。槊锋如雪,映照出他那张冷酷而自信的脸。
“将军,”一名副将入内禀报,“城内毫无动静。李纲那些老狐狸,怕是还在犹豫不决。”
“让他们犹豫。”顾长风冷笑一声,“哀莫大于心死。我就是要让他们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反复煎熬。等到天亮,等到他们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他们自然会乖乖地打开城门。”
他对自己的计划,有着绝对的信心。
血诏,人证,再加上城外十万大军的威压,这三重枷锁,足以压垮宫里任何人的脊梁。沈微那个老太婆,或许还能凭着一股悍气硬撑片刻,但皇帝的懦弱,他是最清楚的。只要再施加一点压力,他必然会崩溃。
“那个刘诚,看好了吗?”他问道。
“将军放心,已经安置在后营,派了双倍的人手看守,绝不会出任何差池。”
“嗯。”顾长风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对于刘诚这种背主求荣的叛徒,他虽然要用,但打心底里是瞧不起的。
“传令下去,让弟兄们好生歇息,饱餐一顿。天亮之后,若是宫里还不开门,那我们,就自己进去,给先帝,讨一个公道!”
“是!”
副将领命退下。
大帐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顾长风站起身,走到帐外。
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黎明,就要来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皇帝捧着玉玺,向他请降。而那个高高在上的沈微,则会被从凤椅上拖下来,沦为阶下之囚。
到那时,他便会以“国不可一日无君,储君尚且年幼”为名,名正言顺地,接过这大周的江山。
想到这里,他嘴角的笑意,愈发得意。
然而,当时辰一分一秒地来到拂晓,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洒向大地之时,他预想中的景象,并没有发生。
承天门那厚重的朱漆大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城楼之上,大周的龙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是在无声地嘲讽着他的痴心妄想。
不仅如此,城楼之上,还多出了一面明黄色的天子仪仗。
顾长风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到,那个他一向瞧不起的懦弱皇帝赵珩,此刻竟是身披黄金甲,手按天子剑,昂然立于城头!在他的身侧,是以内阁首辅李纲为首的文武百官!
他们,竟然选择了……顽抗到底!
“敬酒不吃吃罚酒!”
顾长风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所有的耐心,在这一刻,都被消磨殆尽。被愚弄的愤怒,如火山般从他胸中爆发。
“传我将令!”他翻身上马,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皇城,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全军出击!攻城!”
“给我踏平承天门!第一个登城的,赏万金,封万户侯!”
“杀——!”
咚!咚!咚!
早已准备就绪的战鼓,在这一刻,疯狂地擂响!数万叛军,如同开闸的洪水,发出了震天的喊杀声,朝着那座孤零零的皇城,发起了最猛烈、最疯狂的总攻!
城楼之上,陈霄早已严阵以待。他看着城下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敌军,深吸一口气,拔出佩刀,厉声嘶吼:“将士们!陛下与我等同在!百官与我等同在!为了大周!为了忠诚!死战!”
“死战!”
“死战!”
三千禁卫,爆发出最后的血勇。
一场实力悬殊、惨烈至极的攻防战,在黎明的曙光之下,正式拉开了序幕。
无数的攻城梯搭上了城墙,叛军士兵像蚂蚁一样,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城楼上,滚木、礌石、金汁,不要钱似的倾泻而下。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不断有禁卫军被砍倒,也不断有叛军从城墙上惨叫着跌落。
一架巨大的攻城槌,在数十名精壮士兵的推动下,开始一下下地,撞击着承天门那厚重的包铁大门。
“轰!”
“轰!”
每一次撞击,都让整座城楼为之震颤。门后,用以加固的巨木,已经出现了丝丝裂痕。
宫门,即将被攻破!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最绝望的时刻,一阵完全不同于战场鼓点的、高亢而急促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遥远的西边天际,穿透了喧嚣的战场,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呜——呜——呜——!
那号角声,苍凉、雄浑,带着一股金戈铁马、横扫千军的铁血杀伐之气!
紧接着,大地,开始有节奏地颤抖起来。
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踏着雷霆,奔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