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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篇:紫檀木匣

工造司廨署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

白日里的喧嚣嘈杂——算盘的噼啪、凿石的叮当、锯木的嘶哑、熬胶的咕嘟——此刻全部沉寂下去,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扼住了咽喉。唯有那尊炖着皮胶的小铜锅,仍在角落不识时务地、执拗地吐着细密的气泡,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咕嘟……咕嘟……”声,反而将这死寂衬得愈发沉重压抑。

邵工造枯坐在他那张被各种样本和账册吞没的柏木大案后。案头那盏黄铜灯盏的火苗,不再如往日般稳定,而是被窗外渗入的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他投在身后多宝格上的影子拉扯得忽大忽小,扭曲变形。

他面前,摊开放着三样东西。

左边,是一份墨迹未干的奏疏。字字泣血,句句惊心。详细罗列了“流光石”材质存疑、遇水湿寒恐生剧变、用于关键水门闸基存在倾覆之险等数条大罪状般的铁证。文末,他以工造司主事及三十年匠官生涯担保,恳请立即停用流光石,全面勘察西山矿脉,加固现有堤防。

右边,是那块拳头大小、在灯火下依旧流转着诡异华彩的“流光石”样本。此刻,这炫目的光华在邵工造眼中,不再是什么天赐奇珍,而是裹着蜜糖的砒霜,画皮妖魔的媚笑。

正中,是一只紫檀木匣。匣子不大,却做工极其考究,通体紫黑,包浆温润,暗刻云纹,锁扣是一枚小小的、造型古雅的黄铜如意钩。这本是他用以存放最重要印信、图样的秘匣,此刻却空着,像一张沉默的、等待吞噬什么的巨口。

他的目光,在三者之间缓缓移动。最终,枯瘦如竹节的手指,颤抖着,先拿起了那份奏疏。

他看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烙进他的神魂里。这不仅仅是一份公文,这是他三十年匠官生涯的总结,是他对这座城池最后的责任,亦可能是……他的绝笔。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皮胶的腥腻和夜风的寒冽,刺得他肺叶生疼。他取过工造司主事的铜印,蘸满殷红的印泥,悬在奏疏末尾的落款处。

手臂沉重如灌铅。铜印在空中停顿了许久,久到那滴饱满的印泥几乎要坠落而下。

终于,他眼一闭,牙关紧咬,手臂猛地向下一压!

“咚!”

一声沉闷的钝响。铜印重重砸在桑皮纸上,印文清晰无比,颜色殷红如血,透着一股惨烈的决绝。

印落的瞬间,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瘫靠向椅背,剧烈地喘息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

喘息稍定,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奏疏那血红的印鉴上,瞳孔微微收缩,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随即,这痛楚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不再犹豫,动作变得异常迅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他将那份沉重如山的奏疏,仔细地、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方胜状,仿佛要将所有惊天的警示与绝望的呐喊,都死死封存在这方寸之间。

然后,他拿起那块“流光石”样本,用一块厚绒布将其紧紧包裹,动作近乎丢弃秽物。

最后,他拿起那方胜状的奏疏和包裹好的石头,将它们并排放入那只紫檀木匣之中。

奏疏的桑皮纸边角与流光石的坚硬轮廓,在匣底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咔哒。”

一声轻响。他合上了匣盖。那枚黄铜如意钩自动扣紧,将所有的真相、警示、罪证与绝望,彻底锁死在这片沉静的、华贵的紫檀黑暗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双手按在冰冷的匣盖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维持这个姿势,良久不动,如同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

窗外,风声呜咽,隐约传来更夫巡夜那飘忽不定、有气无力的梆子声。

“咚!——咚!咚!”

一慢两快,是三更天了。

邵工造猛地一震,仿佛被这梆声惊醒。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望向城主府方向那片模糊而威严的建筑轮廓。

他浑浊的眼底,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

他知道,这份奏疏,这份他押上性命与声誉的警示,大概率……永远也到不了御前。它最好的结局,便是如同此刻,被永远锁在这华丽的木匣深处,沉入历史的淤泥,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呜咽,随即被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淹没。他慌忙用袖子捂住嘴,咳得浑身蜷缩,肩膀剧烈耸动。

许久,咳嗽声才渐渐平息。

他缓缓放下袖子,袖口处,赫然沾着一抹刺眼的、新鲜的血迹。

他盯着那抹血迹,看了半晌,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近乎诡异的、惨淡的笑意。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蘸了蘸嘴角残留的血沫,然后,极其缓慢地,在那冰冷的紫檀木匣盖上,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血红色的:

“封”字。

(上篇完)

(中篇):御前权衡

城主府书房,烛影摇红。

犀角杯中的酒液,映着烛光,流转着琥珀色的微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昂贵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甜腻的苏合香气息,与工造司那混杂着汗味、石粉和皮胶的“活气”截然不同,这是一种被精心驯养过的、象征着权力与品味的“静气”。

凤凰城主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躺椅上,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扶手。他年约四旬,面容保养得宜,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疲惫与焦灼,眼下的青痕即使用脂粉巧妙遮盖,在跳动的烛光下也依稀可辨。

他面前的金丝楠木大案上,左右分置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

左侧,是邵工造那份被紫檀木匣封存的奏疏。匣盖已然打开,那份被血印封缄的方胜状文书,如同一个不祥的诅咒,沉默地躺在华贵的紫檀底衬上,边缘似乎还散发着工造司里那股令人不安的、混合着焦虑与绝望的气息。

右侧,则是一份装帧精美、图文并茂的《南门流光壁营造则例》 。绘有流光溢彩、宛若仙境的城墙效果图,旁边附有详细的物料清单、工期预算以及——最为关键的——造价估算。那数字,比传统工法节省了近四成的费用与近一半的工期。撰稿人:邵寒。

城主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右侧那份则例上。图纸上那金碧辉煌的城墙幻影,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能暂时照亮他因国库空虚、蛮族威胁而日益晦暗的心绪。那“四成”、“一半”的数字,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他疲于应付各方索取的神经。

他的指尖,几次掠过左侧那紫檀木匣,却都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他甚至没有亲自展开那份奏疏,只由身旁的心腹老吏(稷伯)低声摘要禀报了内容。

“石性未明…阴寒潮气…遇水恐生剧变…倾覆之险…”老吏的声音干涩平板,尽可能剔除所有情感色彩,但每一个词,都像冰锥,刺入温暖的、充斥着苏合香的书房空气。

城主叩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端起犀角杯,抿了一口酒。酒液甘醇,却压不住心底泛起的苦涩。

“邵工造……”他沉吟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执掌工造司三十年,劳苦功高。只是……近年是否过于……谨小慎微了?”

他像是在问老吏,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西山矿脉,勘探已久,若真有奇毒,早年开采为何不见异常?至于水患……今岁汛期已过,天河水位较往年还低了三尺。他这‘剧变’、‘倾覆’之言,依据何在?莫非……真是年老畏事,杯弓蛇影了?”

老吏垂首不语,如同书房里的一件摆设。他深知,城主此刻需要的并非答案。

城主的目光再次落回右侧那份则例,落在那诱人的造价与工期数字上,落在那华美炫目的效果图上。那图景,与他渴望打造的“固若金汤、流光溢彩”的凤凰新城形象,完美契合。

“邵寒……”他指尖点着则例上的名字,语气缓和了些,“年轻人,锐气足,敢想敢干。这‘流光壁’的构想,虽是险招,却也……颇有巧思。若能成,确是解了燃眉之急。”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国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蛮族的马蹄声……似乎又近了。朝廷的催赋檄文……一道比一道急。百姓需要看到希望,看到一座崭新的、坚不可摧的城池,而不是终日活在恐惧与加赋的阴影里。”

他闭上眼,仿佛能看到南门竖起那流光溢彩的新墙时,万民欢呼的景象;也能看到若采用邵工造那套加固方案,所需征发的徭役、加派的捐税可能引发的怨声载道,甚至……暴动。

风险。

他的一生,无时无刻不在权衡风险。

一边,是老臣基于“可能”存在的风险发出的、代价高昂的预警。

另一边,是年轻天才提供的、立竿见影且光鲜亮丽的解决方案,尽管它也伴随着“可能”的风险。

在这架天平上,现实的砝码——钱、时间、民心、政绩——沉重地、无可挽回地,压向了后者。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断所取代。他不能等到灾难“可能”发生,他必须先解决眼前“确定”的危机。

他伸出手,并非拿起奏疏,而是将那份《流光壁则例》轻轻合上。

然后,他取过案头那方象征着城主权威的狮钮赤玉印,饱蘸朱砂,在那份则例的扉页上,沉重地、缓慢地,钤了下去。

“啪!”

一声清脆的钝响。印文鲜红刺目:“凤凰城都督府印”。

钤印已落,再无反悔。

他看也没看那紫檀木匣,只对老吏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到了极点:“邵工造……忧劳成疾,染恙深重。准其……回府休养。工造司一应事务,暂由……邵寒署理。”

老吏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头垂得更低:“遵命。”

他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紫檀木匣的盖子缓缓合上。

“咔哒。”

那声轻响,如同命运的齿轮,咬死了最后一道齿扣。

锁闭的,不仅仅是一份奏疏和一块石头。

是一个老匠官毕生的信仰与忠诚。

或许,也是一座城池……最后的生机。

城主疲惫地靠回躺椅,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苏合香的甜腻,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腐朽气息。

(中篇完)

(下篇):无声惊雷

消息像一滴冰水坠入滚油,在工造司死寂的潭面,炸开无声却剧烈的波澜。

邵工造被“恩准”回府养病的钧旨,是以一种近乎羞辱的速度传达下来的。宣旨的内侍嗓音尖细,语气平板,念完后甚至没有多看那位瞬间面色死灰的老匠官一眼,便拂袖而去,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沾染上不祥的晦气。

司衙内,所有工匠、吏员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僵立在原地。无人说话,无人动作。只有那尊炖胶的铜锅,仍在不知疲倦地“咕嘟”作响,衬得这死寂愈发令人窒息。

邵工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仿佛没有听见那旨意,没有看见那内侍离去的身影。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司衙大门的方向。

那里,晨光刺眼。光影中,一个挺拔的身影,正逆光而来。

是邵寒。

他依旧穿着那身浆洗挺括的青色直裰,步伐却比往日更显轻快从容。他的脸上,没有志得意满的张扬,反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沉静的庄重。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幽深的火焰,在瞳孔深处灼灼燃烧。

他手中,捧着一卷崭新的文书——正是那份加盖了城主赤玉印的《流光壁营造则例》。

他一步步走来,穿过庭院,穿过两旁僵立如木偶的人群,径直走到邵工造面前。

父子二人,相隔五步,默然对立。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似乎稍一触碰,就会迸发出撕裂一切的尖鸣。

邵寒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晰平稳:“父亲大人。城主钧旨,命孩儿暂代工造司事。南门流光壁工程,即日启动。工期紧迫,物料催征、役夫调配,千头万绪,皆需父亲往日留下的章程案牍以为凭据。还请父亲……交印。”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力度。

邵工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终于聚焦在儿子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斥责,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麻木的悲凉。

他看着儿子眼中那两簇燃烧的野火,看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则例,看着儿子摊开在自己面前的、等待承接印信的手掌。

那手掌,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与他一般无二。但这双手,即将接过去的,不是技艺,不是责任,而是……毁灭的权柄。

邵工造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破碎的、含混不清的“咯咯”声,像是有砂石在摩擦他的声带。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颤抖着,伸出那双布满老茧与裂口、此刻却冰冷如尸的手,缓缓探向腰间,解下那枚伴随了他整整三十年的工造司主事铜印。

印不大,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手臂直往下坠。

他没有再看儿子一眼,只是将铜印重重地、几乎是扔一般地,拍在了邵寒摊开的掌心之中!

“啪!”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铜印冰冷的棱角,硌在邵寒温热的掌纹里。

交接完成。

邵工造猛地抽回手,仿佛那印信灼烫了他的指尖。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楚,有警示,有绝望,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向着司衙大门走去。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如此单薄、萧索,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在交出印信的那一刻,被彻底抽空了。

没有告别,没有叮嘱。

他就这样,沉默地走出了工造司,走出了他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地方,走向了那条通往未知终点的“养病”之路。

邵寒站在原地,掌心紧握着那枚尚带着父亲体温的铜印,印钮的棱角深深嵌入他的皮肉。他目送着父亲蹒跚远去的背影,脸上那沉静的庄重面具,终于缓缓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并非悔恨或悲伤,而是一种……极度压抑下的、近乎颤栗的兴奋。如同一个赌徒,终于将全部身家,押上了梦寐以求的赌桌!

他缓缓收回目光,低下头,凝视着掌中铜印上那清晰古朴的“工造司印”四个篆字。然后,他五指猛地收拢,将铜印死死攥在掌心,用力之猛,以至于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

再抬头时,他眼中所有情绪已被压下,只剩下一种冷硬的、不容置疑的权威。他转过身,面向依旧僵立的众人,声音陡然拔高,清晰有力地穿透了整个工造司:

“城主钧旨!南门流光壁工程,即刻启动!所有物料,按新则例征调!所有役夫,依新章程调配!延误工期者——斩!懈怠工事者——斩!”

两个“斩”字,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凛冽的寒气,劈开了沉重的死寂,也斩断了所有犹疑与退路。

人群悚然一惊,如同被鞭子抽中,瞬间活了过来,陷入一种恐慌性的忙碌。

邵寒不再多言,将铜印系于腰间,大步走向邵工造那间空出来的主事廨署。他的步伐坚定,背影挺拔,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力量感。

角落里,那炖煮的铜锅,仍在“咕嘟咕嘟”地响着,喷吐着带着皮肉腥气的暖雾。

无人留意到,在那锅沿与锅盖的缝隙间,一丝极细微的、粘稠的焦糊气味,正悄然混入原本的腥腻之中,缓缓弥散开来。

仿佛某种东西,在无人察觉的狂热中,已然……过火。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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