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智文学夜色下的“大上海”，如同一颗永不疲倦的心脏，在霓虹闪烁中强劲地搏动，吞吐着上海的繁华、欲望与梦想。今晚的舞厅格外热闹，不仅因为“白玫瑰”依萍的复出名声大噪，更因为一场高规格的商务酒会正在此举行。
包下了舞厅最好区域的，是上海滩近来风头正劲的几家新兴洋行和金融机构。西装革履的银行家、衣着光鲜的实业家、手腕灵活的买办、以及几位外国领事馆的官员们手持香槟，言笑晏晏，空气中弥漫着雪茄、香水与资本交融的气息。
在这群人中，一位年轻男子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约莫二十八九岁的年纪，身量高挑，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面料考究的深蓝色英式西装，白衬衫领口挺括，系着一条低调的深色丝质领带。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俊朗，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自信，嘴角常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他便是李明轩，南洋巨贾李氏家族的第三代嫡孙，毕业于剑桥大学经济系，如今携巨资与家族使命回国，旨在上海这片冒险家的乐园开疆拓土，建立他的商业帝国。他的公司涉足金融、进出口贸易乃至新兴的航空领域，是上海滩炙手可热的新贵代表人物。
此刻，他正操着一口流利优雅的英语，与一位英国渣打银行的高管相谈甚欢，偶尔切换成法语与一位法国商行的代表调侃几句，言谈间引经据典，思维敏捷，对国际金融局势和上海本地商情都有着精辟的见解，引得周围几位中外商人频频点头，目露赞赏。
“李先生的见解总是如此独到，”渣打银行的高管举杯笑道，“看来上海滩的金融圈，很快就要迎来一位新的领袖人物了。”
李明轩谦逊地微微一笑，举杯回应：“您过奖了，罗伯森先生。上海是东方的巴黎，机遇与挑战并存，我只是个初来乍到的学生，需要向各位前辈学习的地方还很多。”他态度谦和，但眼神中的自信与野心却无法掩饰。
酒过三巡，正式的商务寒暄暂告一段落。主办方为了助兴，特意安排了“大上海”最负盛名的歌舞表演。灯光暗下，舞台亮起，乐队奏响了悠扬的序曲。
李明轩对这类歌舞表演并无太大兴趣，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交际场中千篇一律的点缀。他正打算借此机会与旁边一位政府要员私下聊几句关于码头批文的事情，舞台上的帷幕却缓缓升起。
一束清冷如月华般的追光灯，精准地打在舞台中央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上。
一位女子端坐于钢琴前。她并未穿着以往登台时那些华丽耀眼的礼服，而是身着一袭样式极简的墨绿色丝绒长裙，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和侧脸清晰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周遭浮华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与疏离感。
是“白玫瑰”依萍。
李明轩准备交谈的动作顿住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束光中的身影吸引。他见过太多美女，环肥燕瘦，各具风情，但眼前这个女子，却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她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周围的觥筹交错、名利算计都隔绝在外，沉浸在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里。
乐队指挥轻轻点头，依萍纤细而有力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她没有选择热闹的舞曲，也没有唱那些脍炙人口的流行小调，而是弹唱起一首旋律舒缓却透着淡淡忧伤的英文老歌《Smoke Gets in Your Eyes》。
她的嗓音响起时，李明轩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那声音并不像一般歌女那般甜腻或娇嗲，而是带着一种独特的、微微沙哑的质感，低沉而富有磁性，像最上等的天鹅绒轻轻摩擦过心尖。她的英文发音算不上完美无瑕，却异常清晰而富有感情，每一个单词都仿佛被细细打磨过，承载着沉甸甸的故事感。
她唱着：
They asked me how I knew my true love was true…
（他们问我如何知道我的真爱是真实的…）
I of course replied something here inside cannot be denied…
（我当然回答，内心的某些东西无法否认…）
她的歌声里，没有刻意卖弄技巧，没有讨好观众的谄媚，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平静叙述，却蕴含着巨大的、隐忍的情感力量。那是一种经历过破碎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坚韧，是一种看透世情后依然保留的淡淡哀愁与温柔。
李明轩完全忘记了原本要进行的谈话。他端着酒杯，目光专注地落在舞台上的依萍身上。他精通多国语言，深谙西方文化，更能体会这首歌深处那种无奈与忧伤的意境。而台上这个东方女子，却用一种奇特的、东方式的含蓄与克制，将这种情感演绎得淋漓尽致，甚至更添一层动人的韵味。
他看着她沉浸在音乐中的侧脸，那专注的神情，那偶尔轻蹙的眉头，那唱歌时微微开合、染着自然红润的唇瓣……这一切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烈而独特的吸引力。她不像他周围那些精心打扮、急于展示自己魅力的名媛淑女，她甚至有些冷淡，有些疏离，但却像一本装帧素雅却内容深邃的书，让人忍不住想去翻阅，去了解隐藏在那平静表面下的故事。
So I chaffed them and I gaily laughed to think they would doubt our love…
（于是我嘲笑他们，欢快地笑着，觉得他们竟怀疑我们的爱…）
Yet today my love has flown away, I am without my love…
（然而今天我的爱已飞走，我失去了我的爱…）
唱到这一句时，依萍微微抬起眼，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台下。她的眼神空茫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眼前这些衣香鬓影的观众，看向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远方，那里盛放着她的悲伤与过往。
那一瞬间，李明轩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见过太多渴望、算计、倾慕的眼神，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仿佛洗净了所有欲望，只剩下纯粹情感和故事的眼睛。尽管隔着一层镜片和遥远的距离，他却奇异地感觉自己捕捉到了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脆弱。
这丝脆弱，与她整体表现出来的沉静坚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
一曲终了。
依萍缓缓收回手，放在膝上，微微低下头，仿佛还沉浸在歌曲的余韵里。
台下静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热烈而持久的掌声！这些见多识广的商界精英和外交官们，似乎也被这走心的演唱深深打动了。
李明轩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鼓起掌来，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台上的依萍。
她站起身，对着台下鞠躬。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笑容，只是礼貌而疏离地颔首致意。那份宠辱不惊、甚至略带疲惫的淡然，在周围狂热的气氛衬托下，显得更加独特。
“这位是……？”李明轩忍不住向旁边的主办方负责人询问道，目光依旧追随着正缓缓退向后台的依萍。
“哦，李总问的是‘白玫瑰’依萍小姐吧？”负责人立刻热情地介绍道，“她可是我们‘大上海’现在最红的台柱子！歌艺没得说，关键是这气质，独一无二！听说前段时间家里还出了些事，但她硬是扛过来了，啧啧，不容易啊……”
“白玫瑰……依萍……”李明轩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和代号。果然，人如其名，像一朵在夜色中悄然绽放、带着尖刺却又芬芳独特的白玫瑰。
接下来的表演，李明轩有些心不在焉。他脑海中不时回响起刚才那首英文老歌的旋律，以及依萍那双空茫而动人的眼睛。他习惯了高效率、目标明确的生活和社交，对于人和事，他通常能迅速做出价值判断和取舍。但此刻，他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歌女，却产生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好奇和探究欲。
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将她与自己认识的女性进行比较。他认识的那些大家闺秀、留洋才女，她们谈论艺术、文学、时政，但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像是遵循着某种既定的剧本。而台上这个女子，她的故事、她的情感、她的坚韧，似乎都直接而鲜活地通过她的歌声表达出来，有一种原始而打动人心的力量。
酒会接近尾声，宾客开始陆续告辞。李明轩与众人寒暄道别，举止依旧完美得无懈可击。
但当他在侍者的帮助下穿上大衣，准备离开时，他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已然落幕、变得昏暗的舞台方向。
“李总，车已经备好了。”助手在一旁低声提醒。
李明轩收回目光，恢复了往常那种精明干练的神情，点了点头：“嗯。”
他迈步走出“大上海”华丽的大门，坐进等候的豪华汽车里。窗外，上海的夜景流光溢彩，飞速向后掠去。
但他脑海中，那束清冷灯光下的墨绿色身影，和那低沉沙哑、带着故事感的歌声，却久久挥之不去。
“依萍……”他低声自语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感兴趣的弧度。
这位上海滩的新贵，在征服他的商业版图的征途中，似乎意外地发现了一件让他觉得比一桩利润丰厚的生意更有趣的、需要耐心品读的“艺术品”。而他李明轩，向来对于有价值、有挑战性的事物，都有着极大的兴趣和势在必得的耐心。
他知道，他还会再来“大上海”的。不仅仅是为了生意，更是为了再次聆听那独一无二的歌声，以及……揭开那朵“白玫瑰”层层包裹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