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晨光未起,北岭山风如刀。
青石镇外三十里的流民营地里,老瘸子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乌木拐杖,站在土坡最高处,眯眼望着东方天际泛出的第一缕灰白。
他右腿自膝下歪斜扭曲,是十年前被顾家叛将一枪挑断的旧伤,可此刻这具残躯却像一头蛰伏已久的猛虎,浑身透着冷冽杀意。
阿禾前夜送出的“平安符”——一枚用红线缠绕的青玉蝉,已悄然挂在了村口老槐树的南枝上。
消息传回,老瘸子紧绷半月的心终于松了一寸。
“公子在镇上站住了。”他喃喃一句,随即冷笑,“可有些人,偏要拿自己的头去撞铁板。”
话音刚落,周文书便匆匆赶来,脸色凝重:“粮仓外围昨夜有人踩踏,脚印杂乱却不深,显然是故意做出来引人查探的。更古怪的是,通往废矿的小径被人清理过,连枯叶都摆得不对劲。”
老瘸子眼神骤寒:“钱老爷坐不住了。”
“不止如此。”周文书压低声音,“我在账册夹层发现一张烧剩半角的批条,写着‘安仁堂三月供药二十驮’,可咱们这儿从没进过这么多药材。而今这批货,全是走暗道运往京城的马车带走的。”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中的杀机。
“他这是借坊市之名,行通敌之实。”老瘸子冷哼一声,拐杖重重顿地,“还敢派人来搜夜影根基?那就别怪老子送他一份大礼。”
当夜,北岭阴云密布。
巡山协防队换上破旧流民衣衫,在废矿四周布下三重陷阱:陷坑填满削尖竹签,林间拉满浸油绊索,高坡滚石也已备妥。
最显眼的一块岩壁上,用炭笔潦草写下一行字——“玄甲藏于此,得者通天路”。
翌日凌晨,薄雾弥漫。
八名黑衣探子悄然潜入北岭,领头者正是钱老爷心腹管家钱七,手中攥着一张手绘地图,直奔废矿深处。
他们撬开一处伪装铁箱的瞬间,机关触发,滚木礌石轰然砸落,惨叫四起,三人当场重伤倒地。
余下五人惊魂未定,转身欲逃,却见前方林中缓缓走出一队持矛甲士,铠甲虽旧但阵型森严,为首之人拄拐立于高岩,风卷残袍猎猎作响。
“老……老瘸子?”钱七瞳孔骤缩。
“你们主子私藏‘养神丹’的事还没捂热,就想动我夜影根基?”老瘸子冷笑,手中拐杖一扬,一封书信凌空掷出,正落在钱七脚边。
信纸展开,赫然是丙午年一笔拨款记录——安仁堂以“药材采购”为名,向钱氏支付三千两白银,经手人为其弟钱二爷,中转凭证清晰可辨。
而这笔钱,原应拨给流民营购置冬衣。
“这……不可能!”钱七脸色惨白。
“怎么不可能?”周文书从阴影中踱步而出,手中捧着一本账簿,“你家主子每月派马车往京城送‘药材标本’,可箱底夹层藏的是各地坊市营收明细与官员往来名单。你以为做得隐秘?可你忘了,去年县衙差役王五是你表亲,他喝醉酒时,在酒楼吹嘘过三次‘押密货上京’。”
他目光如刀:“更蠢的是,你还带人来盗宝?真当我家公子是任人踩的疯傻子?”
五名俘虏被押回营地,分别囚于不同柴屋。
馊饭每日只给一碗,却让其中一人听见守卫低声议论:“隔壁那个招了,说你们准备勾结山匪劫粮,栽赃给流民造反。”
不过两日,那曾是县衙差役的汉子崩溃痛哭,全盘托出:钱老爷不仅谋划盗取夜影“宝藏”,更已联络黑风寨,预备在秋收之夜突袭屯田队,纵火焚仓,再报官称“流民暴乱,图谋不轨”。
而所谓“宝藏”,不过是想借机搜出顾长夜的罪证。
最令人震惊的是——那批送往京城的“药材”,实为情报载体,背后牵连的,竟是朝中一位权倾朝野的阁老。
消息封入蜡丸,由阿禾亲自策马南下。
三日后,青石镇驿馆内,顾长夜正坐在灯下研读一份旧军报,忽闻窗外轻叩三声。
他抬眸,门开,阿禾满身风尘而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只墨色小筒。
顾长夜拆信,扫过内容,唇角缓缓扬起,眸光如刃。
“钱老爷……很急啊。”他低声自语,指尖轻敲案几,“既然你想掀桌子,那我就陪你玩场大的。”
他提笔疾书,片刻后将一封信交予阿禾:“即刻返回北岭,找老瘸子,按此行事。”
阿禾接过,正要离去,却被顾长夜叫住。
“等等。”他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声音低沉却坚定,“告诉他们……风暴才刚开始。”第七日深夜,青石镇驿馆烛火未熄。
顾长夜独坐案前,指尖轻抚那封由阿禾千里送来的密信,纸面微皱,字迹潦草却清晰如刀刻。
他眸光沉静,唇角却掀起一抹冷弧——钱老爷慌了,而更让他感兴趣的,是那封账册背后浮出的影子:顾临川。
那个曾亲手将他“痴傻”之名钉死在族谱上的叔父,如今已是权倾朝野的东阁大学士,执掌金剪卫,耳目遍布天下。
可他万万没想到,当年被一纸流放令丢进北岭荒原的“废物嫡子”,不仅没死,还悄然织网,一寸寸割断他埋在地方的血脉根须。
“通敌?栽赃?劫粮?”顾长夜低笑一声,指节叩在案上,“钱某人倒是替我演了一出好戏……那就顺势推一把,让这把火烧得再旺些。”
他提笔疾书,墨落如锋。
一封是致老瘸子的军令状,命其暗中联络李寡妇——那个因丈夫被强征劳役而疯癫多年、却仍被村民敬重的老妇。
她要牵头联名上书县丞,控诉钱氏勾结黑风寨、图谋焚仓陷民;另一封,则交由周文书执行:伪造一本“通匪账册”,字迹仿钱二爷手笔,内容详列与山匪交易火药、兵器的时间地点,最后故意遗落在青石镇最大的赌坊“聚义堂”后厢。
“百姓之怒,官府不得不查;同僚之疑,主子必起杀心。”顾长夜吹干墨迹,眼底寒光流转,“我不动你,自有别人,先砍下你的头来献功。”
三日后,寅时初刻。
青石镇南门刚开,两骑快马踏雾而来,黑袍裹身,腰悬银剪令符。
金剪卫!
镇上百姓噤若寒蝉,连街边叫卖的贩夫都悄悄收摊避祸。
二人直入钱府,未通传,未下马,一脚踹开正厅大门。
“钱荣!”为首者声如寒铁,“你可知罪?”
钱老爷披衣踉跄而出,面色惨白:“大人……小人奉命行事,只为查清顾九余党踪迹,绝无擅自之举!”
“查?你查出了什么?”金剪卫冷笑,掷下一枚烧焦半边的蜡丸,“‘玄甲藏于此’五字,可是你让人刻的?如今全县震动,县令已派差役围查北岭,若惊动上峰,追查到阁老头上,你担得起吗!”
钱老爷双膝一软,扑通跪地:“小人……小人只是想立功赎罪……”
“功?”对方冷冷俯视,“你现在只剩一个用处——闭嘴,等死。”
话音落下,两人翻身上马,扬尘而去,只留下满院死寂。
当夜,北岭营地密室。
油灯摇曳,映着顾长夜清瘦却锐利的侧脸。
老瘸子与周文书分立两侧,低声汇报今日局势:联名书已递入县衙,县丞震怒,下令彻查钱氏产业;赌坊内那本假账册已被两名陌生客抄录带走,极可能是京中派来的监察密探。
“很好。”顾长夜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枚赤红如血的粉末,轻轻洒入一只新制蜡封之中。
那是产自南疆的赤阳藤,遇热则显紫,常用于隐秘传讯。
“明日辰时,钱府有一辆‘药材车’启程赴京。”他将蜡封递给阿禾,“把它塞进第三箱底层夹板。记住,不留痕迹。”
阿禾郑重接过,目光坚毅。
就在此刻,顾长夜眸光微闪,缓缓闭眼,似已看见那辆马车穿行于官道,密信在途中被层层拦截、延误、篡改……而他的声音,如幽火般在密室中响起:
“你想当顾临川的耳?那我就让你变成我的喉舌……甚至,他的梦魇。”
烛火爆了个灯花,光影跃动间,他的眼神愈发幽深。
片刻后,他忽然睁开眼,望向门外沉沉夜色,低声自语:
“钱老爷……已经听得到风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