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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市图书馆古籍部,时间仿佛再次凝固。窗外的天光透过布满雨痕的玻璃,勉强挤进来,被幽深的书架切割成破碎而黯淡的光斑。空气里,陈旧纸张与防虫草药的味道愈发浓重,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周薇(管理员)依旧坐在她那方被台灯孤光笼罩的领域里。但这一次,她面前的古籍并未翻开。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双手平放在深棕色的桌面上,指尖微微相抵,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冥想,又像是在极力维持着一种即将崩坏的平衡。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近乎僵硬,灰色的毛衣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层没有温度的铠甲。

当陈昊独自一人,脚步声近乎无声地穿过重重书架,出现在她的桌前时,她甚至没有立刻抬头。直到他的影子落在她的桌面上,她才缓缓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昨日那种学者式的疏淡,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空洞的平静。一种暴风雨前死寂般的平静。

“周女士。”陈昊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这片死寂,如同石子投入深潭。他没有寒暄,直接在她对面的读者椅上坐下,目光平和却极具分量地落在她脸上。

周薇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她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那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高度戒备的姿态。

“我们找到了二十一年前那起悬案的卷宗。”陈昊的语气没有任何迂回,像一把手术刀,直接切入核心。他注意到,在他说出“二十一年前”这几个字时,周薇的瞳孔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落入一颗微尘,涟漪尚未荡开便被强行压下。

他继续平稳地说道:“一名年轻女性,死于西郊,颈部单一切割伤。现场发现一枚银质挂坠盒。”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她的反应。她的呼吸频率没有任何改变,但放在桌面上的右手,食指指尖开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拇指的指腹,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自我安抚动作。

陈昊从随身携带的公文袋里,取出一张打印出来的高清照片,推到她面前。正是那枚银质挂坠盒背面的特写,那行花体刻字——“永恒属于你我”——清晰可见。

“经过专家初步比对,”陈昊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寂静里,“这行字的雕刻手法,与你父亲周为民先生习惯的笔触,尤其是某些特定字母的收笔方式,高度吻合。”

周薇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她没有像昨天那样立刻否认或移开视线,而是定定地看着。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古籍部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某个老式挂钟指针缓慢爬行的滴答声。她的脸色在台灯的光晕下,白得有些瘆人,仿佛所有的血液都从面部褪去了。

她看了很久,久到陈昊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看向陈昊。那目光里,没有惊慌,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重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疲惫,和一种冰封千尺般的悲哀。

“所以呢?”她的声音响起,平直,干涩,没有任何起伏,像朗读一段与己无关的文字,“这能证明什么?证明我父亲手艺很好,为一个女人做过一件精美的首饰?”

她的反应,冷静得反常。

陈昊没有被她带偏,目光依旧锐利:“这枚挂坠盒的主人,也就是那名死者,血型是极为罕见的AB型Rh阴性。”他稍作停顿,让这个信息沉淀,“而我们在导致最近一名男性死亡的怀表内部,发现了同血型的陈旧血迹。有理由相信,那枚怀表,曾属于同一位女性。”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力无声地弥漫开来:“周女士,怀表和挂坠盒,很可能是一对。‘予吾爱,时光永驻’和‘永恒属于你我’。这不像普通客户定制的物件。你父亲,周为民,与这位死去的女性,到底是什么关系?”

周薇的下颌线微微绷紧了。她再次垂下视线,看着那张挂坠盒的照片,手指无意识的摩挲动作停了下来。

“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那层冰封的壳似乎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痕,透出底下深藏的苦痛,“他的世界很小,只有他的工作台,那些齿轮和刻刀。他不善交际,更很少提起工作之外的事。我不清楚他是否有这样一位…‘吾爱’。”

这个回答,巧妙地将“是否存在”这个事实,偷换成了“是否清楚”这个认知。她没有直接否认父亲与女人的关系,而是强调自己的“不知情”。

“那段时间,”陈昊紧追不舍,目光如炬,盯住她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变化,“家里是否有什么异常?你父亲的情绪、行为?或者,是否有陌生的、情绪激动的访客?”

周薇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她放在桌上的手,缓缓握成了拳,又极其缓慢地松开。这个细微的挣扎,没有逃过陈昊的眼睛。

“过去太久了。”她最终说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模糊,“记不清了。那时候课业很重,准备高考,很少在家。”

她在回避。用“记不清”和“课业重”作为盾牌。

陈昊没有逼问。他知道,对于她这种性格的人,过度的压力只会让她更加封闭。他换了一种方式,声音放缓,却带着更深的穿透力:“周女士,我们查过,你妹妹周小薇,十年前从云州迁回滨海。她似乎对过去,对你父亲,有着非常强烈的…负面情绪。你知道为什么吗?二十一年前,是否发生了什么,严重影响了她?”

提到“周小薇”和“强烈负面情绪”,周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层冰封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她的嘴唇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微微翕动,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她猛地抬手,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带着一丝罕见的慌乱。

“小薇…她从小就比较敏感,内向。”周薇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努力控制着,“她和我父亲…关系一直不太亲近。她后来选择学艺术,可能…可能也是想远离家里的氛围。具体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她很少跟我说。”

她在保护。保护周小薇?还是通过保护周小薇,来保护某个更大的、共同的秘密?

“我们拜访过她。”陈昊平静地陈述,“她的情绪非常激动,甚至提到了药物。她似乎承受着很大的精神压力,可能与过去有关。”

周薇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像是卡在了喉咙里。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攥住了毛衣的袖口,指节用力到发白。她低下头,避开了陈昊的目光,肩膀微微缩起,这是一个典型的防御和承受痛苦的姿势。

几秒钟的死寂。只能听到她压抑的、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陈昊看到,她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竟然蒙上了一层极其稀薄的水光。虽然转瞬即逝,很快被她强行逼退,但确凿无疑。

“警察先生,”她的声音变得极其疲惫,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倦怠,“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行吗?我父亲已经死了二十年,那个可怜的女人也死了二十多年。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除了把原本已经平静的生活再次搅得一团糟,伤害还活着的人,还能得到什么?”

她的话语里,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情感——一种深切的悲哀,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她不是在否认,而是在恳求停止。

“意义在于,有人利用了这段过去,实施了新的谋杀。”陈昊的声音冷酷而清晰,打破了她的幻想,“一个男人死了,死状诡异。凶手在现场留下了那枚本应属于二十一年前死者的怀表。这不是过去的事,周女士。这是现在正在进行中的罪行。有人在利用你们家庭的伤痕,进行杀戮。沉默,保护不了任何人,只会让凶手更加肆无忌惮。”

周薇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击中。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陈昊,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那个隐藏在冰封之下的、从未愈合的伤口,仿佛被这句话血淋淋地重新撕开。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巨大的情绪在她眼中翻腾——恐惧、痛苦、挣扎…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强行镇压了下去。她猛地低下头,用一只手撑住额头,挡住了自己的脸。

“对不起…”她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破碎而模糊,“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帮不了你们…请…请你们走吧…”

她下了逐客令,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崩溃前的颤音。

陈昊知道,今天只能到这里了。他已经触碰到了冰层下的暗流,感受到了那巨大的、被压抑的能量。再逼下去,很可能适得其反。

他缓缓站起身。

“如果你改变主意,或者想起任何你觉得微不足道、但可能重要的细节,随时联系我。”他将一张只有电话号码的名片,轻轻放在桌角,压在昨天老马留下的那张旁边。

他没有再看她,转身,脚步声再次被厚厚的地毯吸收,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阴影之后。

桌前,周薇依旧维持着那个用手撑额、低着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她那微微颤抖的、用力攥紧袖口的、指节发白的手,透露出那冰封表面之下,是何等剧烈的崩塌与挣扎。

台灯的光晕,孤寂地照着她,和她面前那张冰冷精致的挂坠盒照片。

“永恒属于你我”。

那永恒的,究竟是爱,是秘密,还是无法摆脱的罪孽与伤痛?

陈昊走出图书馆,阴冷的风立刻包裹了他。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拿出手机。

“技术队,怀表内部血迹的DNA提取和比对,还要多久?我需要最精确的结果,尽快。”

冰层已经凿开,裂缝已然出现。现在,他需要最坚实的证据,来彻底击碎那沉默的堡垒。而线索的另一端,那个情绪激烈、依赖药物、高喊“去找她们”的周小薇,或许正是下一个突破口的关键。

只是,需要一把更精巧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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